二、旧主心事
他放火烧毁屋子的时候,他举着火把的手在不住地颤抖,他的心在流血。
烧毁的是他的屋子,他亲自指挥属下砌起的房子,曾是他的防堤,是他的城堡,是他的象牙塔。
这一仗他输了。
他的心脏仍在跳动,他的血仍在流下,可是他早就死了。
早在与袁绍开战前,他就已经死了。一具行尸走肉需要铜墙铁壁来保护,所以他自居堑壕中央的土丘,筑起高楼。
建得高一点,再高一点。
高楼里只容他与妻妾居住,他时常伫立在楼顶凭栏而望。
那日,他最钟意的部将骑着白马绝尘而去。
他至死都无法忘却这一幕。
他只是希望能够早一刻看到,他送给部将的白马能够载着那个人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那是即使站在高楼的顶尖都无法企及的愿。
公孙瓒早就听说过赵云。
各地都会有各地的传闻佳话。而常山郡的传言对象正是英雄出少年的赵云。
公孙瓒虽然好奇已久,但比起自己抗击鲜卑,威震四方,赵云实在显得太过渺小。听过好奇过,时间一久也就渐渐淡忘,直到那一天,活生生的赵云抱拳单膝跪在他的面前。
“公孙将军!在下赵云,率常山郡义兵前来投奔!”
公孙瓒正和白马骑队一同英姿飒爽地归来,他在马背上端详赵云许久。
“你就是赵云?”
赵云抬起头,直视过来。
马下之人轮廓分明,剑眉星目,他仿佛看到年青时的自己。他读出眼前这位年轻人的老实正直,再配上神明爽俊气宇不凡的容貌,怪不得其会备受推崇。
公孙瓒刚想让赵云起身,突然面前闪出一人,迅速扶起赵云。
原来是昔日学友刘备。此人曾辗转多地,不久前投奔于他,受封别部司马。
公孙瓒下马,见刘备正目光惜惜地盯着赵云,爱慕之情溢于言表,他顿觉心中腾起一股无名之火。
“听说翼州人不都想要投靠袁绍吗?为什么唯独你迷途知返呢?”
赵云上前一步,不卑不亢道:“这是经过本郡商议后得出的决定。”
“那么你个人怎么想?”
任谁来投奔,少不了说几句恭维话,别人说的都不稀奇,公孙瓒此刻无比兴奋地等着赵云。
“天下大乱,我尚不知谁是明主,您和袁将军我并没有偏向任何一方,我想追随的唯有仁义!”
“好一个豪情满志!”一旁的刘备赞不绝口。
听得公孙瓒心中满是不自在。他的弟弟因袁绍而死,把他与袁绍混为一谈,简直犯了他的大忌。
赵云受刘备万分追捧,也觉得有些浑身不自在。
刘备继续灼灼而视,忽而话锋一转:“仁义我有,子龙你来吗?”
此话一出,两位听者心中皆大震。
公孙瓒早就知道刘备在招揽人才方面很有自己的一套,否则关羽和张飞怎会被吃得死死的。但他还是不曾料到原来挖墙脚可以如此明目张胆,况且还是如此新鲜的墙角。
赵云惊道:“您……”
公孙瓒窃笑,看来这样的大胆起到反作用,把赵云都吓到语塞。
“您难道不是公孙将军?此次受本郡任命,只能投奔于公孙将军。”
这回轮到刘备和公孙瓒大吃一惊。原来赵云一直把扶起他的刘备当成是公孙瓒。
他的英姿,他的白马皆被无视……
“你们俩到底谁才是公孙将军?”
如果可以,公孙瓒万分希望改变他们的开始,正如他满心迫切地企图改变他们的结局。
“刘皇叔,袁绍今日派出数万大军前来争地,恳请你去征战保地,不知你愿不愿?”
刘备自知惹怒公孙瓒,便使出杀手锏,双眸瞬间泛出泪花,道:“我何尝不想前去迎敌,只可惜兵少将寡……”
公孙瓒眉毛一扬,道:“我可以把子龙借给你。”
他故意拉长“借”这个字,难忍得瑟炫耀之情。同时,他也想看看赵云究竟有多少能耐。
如果赵云真的已经心系刘备,他借此机会也不加挽留。在他投入情谊之前,他还输得起。
赵云随刘备出征,掌管骑兵,不负重望,英勇出色。
公孙瓒以为他可能会和关羽、张飞一般从此围绕在刘备身边。
可是,赵云竟然回来了!
太出乎意料,公孙瓒欣喜若狂,以致于产生自己的仁义已经超过刘备的错觉。
此后,每有战役,公孙瓒必要带赵云出征。
他闲时不吝与赵云切磋,赵云的武艺不断进步,他倍感欣慰。
只是,有一件事仍然骨鲠在喉。
有天晚上,陪赵云练习枪法后,公孙瓒终于耐不住问出口:“子龙,你觉得刘备怎样?”
赵云不假思索答道:“耳朵挺大的。”
公孙瓒大笑后离去,显然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他知道的赵云直来直去,从来不会遮遮掩掩。
其实,赵云还有后面一句——“眼睛挺亮的。”
除了想起刘备的耳朵,赵云始终对他的灼灼目光无法忘怀。要是能被这样的目光一直注视,自己会变得怎样,想着想着不免激起心中一片潮起云涌。
公孙瓒送给赵云白马和涯角枪,让他加入白马骑队。这是唯有武艺高超的心腹才能参加的护卫队。
赵云却一脸不悦:“比起做护卫,我更想在阵前迎战!”
公孙瓒沉默良久,面露愠色。
军部中个个士兵皆把能加入白马骑队定为目标,而赵云竟然不屑被授予的最高荣耀!
公孙瓒心中反复,最终还是未修改自己下达的命令。他突然意识到他们之间或许难以调和。
不出半月,赵云请辞归乡,理由是兄长去世。
公孙瓒没有相送,他隐约有些害怕,唯恐像赵云这样忠贞不二的老实人都被自己逼得说谎。
在新砌的高楼上目送赵云离开,他在那一刻后悔之前赌气的决定。
赵云要阵前迎战,就派他做先锋不就好了,为何要强人所难呢?为什么不顺着他的意?
公孙瓒凭栏而望。
他读懂了自己的心,是因为私心想把赵云牢牢地留在身边。
然而,在他眼前,却是最钟意的部将骑着白马绝尘而去的画面。
还没出多远,突然赵云面前闪出一人,拦住去路。就像初遇的那天,促不及防。
赵云下马缓缓走向那人。
公孙瓒目睹一切,心揪如狂。
是刘备!又是刘备!
刘备握住赵云的手依依不舍,赵云回握住,貌似在说些什么。
明白了!赵云不是被逼得说谎,而是与刘备串谋!
公孙瓒高估了自己对赵云的影响,低估了刘备的魅力。
忙不迭后悔的自己如同傻瓜!这个傻瓜还处处为那个已经背叛自己的人着想,还在为那个人不停反省!
他气得直跺脚,心碎却无痛感,他想也许是因为他已经被活活气死了。
然而,赵云又回来了。
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回来了。
赵云困惑地望着战壕内的土丘与主公的高楼。
公孙瓒听到他在楼外敲门。
守卫道:“只有主公的妻妾才可以进入。”
赵云僵住,不知是进是退。
公孙瓒偷瞄许久,见赵云仍然呆站不走,死去的心如沐春风,有点发痒。
他深吸一口气,刚准备说“你要不要进来?”的时候,赵云忽然转身。
“那我军议的时候再找主公吧。”
原来不是为私事而来……
死去的心也不似野草,哪怕吹再多春风也无济。
公孙瓒好几天都没有主持军议,军议被无限期延后令军心涣散。他不想见到赵云,一步都不曾离开高楼。
“主公,你疏远宾客,不见谋臣,不见将领,如何继续打仗,如何贯彻自己的仁义?”
赵云终于忍不住在楼下大声叫嚷。
熟悉的声音带着愤怒,公孙瓒听得简直快要落泪。
我的仁义……我的仁义……
我早已经死了,还管什么仁义啊!
“你说什么?声音太轻,听不见!”公孙瓒在高楼上佯装听不清楚。
赵云学着公孙瓒,深吸一口气,用响亮的声音又怒吼一遍。
“主公,你疏远宾客,不见谋臣,不见将领,如何继续打仗,如何贯彻自己的仁义?”
存心给他格台阶下,这个串通别人的贼人竟然还有理了!
公孙瓒在楼上大笑,随手拿起一个杯子往下砸去。
杯子并没有砸中赵云,赵云抬起头惊愕地向上方看去。
“开门——”公孙瓒吩咐道。
公孙瓒从赵云的惊愕表情中意识到自己或许太过分。
实则令赵云惊异的是,主公的武艺竟然退步到这般田地!
“子龙,你进来!一切都好说!”
近乎哀求,公孙瓒闭上眼,他愿意给彼此一个最后的机会。
许久,等他再睁开眼,楼内楼外皆不见英勇豪气的青年。
明知公孙瓒已无心打仗,赵云仍为其四处奔走,自家主公是不行了,只好寻求外援。他为气数已尽的公孙瓒拉到黑山帅张燕与公孙续作为救兵,以火把为暗号,分三路相救。
公孙瓒为始终没有被赵云抛弃而感到欣喜。
救兵已至,公孙瓒率残留的兵士出击,那星夜里点点明灭的火把,如同朦胧的欲念,难以捉摸。
他伸出手把远处的光捏在手里,摊开手却是空空无物。
兴许他与赵云从开头就错过太多,欣慰过彷徨过甚至死过,现在又被温暖人心的结局照亮脸庞。
可惜,那是袁绍骑兵的火把。相谈的密信不幸被袁绍劫得,袁绍将计就计,命兵士们举起火把。
公孙瓒回城坚守,和那天目睹赵云与刘备牵手时一样,他躲进亲自指挥属下砌起的房子里,蜷缩在他的防堤,他的城堡,他的象牙塔里。
这一仗他输了。楼外的袁绍士兵们正在肆意破坏一切。
赵云不肯进来的高楼建得再高又有何用!
他的心脏仍在跳动,他的血仍在流下,可是他早就死了。
他涌出许多令自己崩溃的想法。是不是刘备去投靠袁绍,赵云便出卖消息给袁绍?又或许其实根本没有救兵,整个计划都是赵云在戏弄他?
泪水模糊视线,唯见微微跳动的火把,仿佛在轻轻召唤他。
恍恍惚惚曲曲折折,公孙瓒此时认为,真相已然不再重要。
他总是猜不准每一次赵云的去留。
赵云不肯进来的高楼留着又有何用!
他在楼内四处点火,他的手已经不再颤抖,他的心再无血可流!
燃起的熊熊大火中,公孙瓒仿佛看到赵云纯净的笑容。
送给他白马时,练武输给他时,送给他涯角枪时,命人给他添饭时……
所有的笑容拼凑起一段永恒的回忆,是一个千疮百孔的梦。
“主公——”
公孙瓒心甘情愿地坠入梦中。
高楼被烧毁,轰隆倒塌。
至少,是我自己造的结局。
能做你的第一个主公,不亏。
公孙瓒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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