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叔心事
刘备受人青睐，天生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出身高贵，即使沦落至织席贩履，也浑身不见半分窘态，倒是器宇不凡，颇有潜龙之姿。
朴实的青年在他的眼中犹如璞玉原石，历经打磨后定能成为一员猛将！
他痴痴地注视，仿佛已经看到英气逼人的赵云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万夫难敌！
有种喜欢叫一见钟情。
他的腿不自觉地迈开步伐，他的手不自觉地抬起，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炽热滚烫。
他的情不自禁来得如此迅速，以致于忘了权衡现在的形势。
他，这个外来投靠者，在公孙将军面前大胆地喧宾夺主了。
然而，赵云双目炯炯有神看过来的刹那，刘备已无法再作其他的盘算。
称赞之词滔滔不绝地从口中说出，他知道自己看人很准。他更知道，他不能错过赵云。
“快快请起！地上凉，起来再说！”
赵云心头一惊，没想到公孙将军会如此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不仅迅速冲过来扶起他，还忙不迭地帮他拍去身上的尘土。
听闻公孙将军的声音洪亮，但实际见到却如此细声软语，还殷切地问东问西，赵云霎时有些不知所措。
“听说翼州人不都想要投靠袁绍吗？为什么唯独你迷途知返呢？”公孙将军的护卫神纠气昂地在马上发问。
既然将军本人已经如此亲切，那就直言不讳吧，也算是对他器重的回报。
“这是经过本郡商议后得出的决定。天下大乱，我尚不知谁是明主，您和袁将军我并没有偏向任何一方，我想追随的唯有仁义！”
“好一个豪情满志！颇有大将风范，不愧为当世豪杰！实在令人敬佩敬佩呀！”赵云的话音刚落，便响起刘备的连连称赞。
赵云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刘备觉得同赵云相遇恨晚，第一次见面眼睁睁看赵云投入他人帐下，颇有种恨不相逢未嫁时的唏嘘。
“仁义我有，子龙你来吗？”刘备一扫惆怅，乘胜追击，诚意满满。攻城略地他尚欠军备，但是在攻略人才方面自诩不会输于任何人。
“我想问一句，你们俩到底谁才是公孙将军？”赵云一脸茫然。
原来赵云从一开始竟然就已经认错了人。
明显公孙瓒已经拉长脸，刘备只好冲着公孙瓒大方地笑笑。
抢人才这回事讲究的不外乎快准狠，公孙瓒从一开始就已经输得彻底。
一个人一旦心有所属，再看世间其他人其他事，就像隔了层纱，再也难以渗进心里头。
赵云这个将，我要定了！
刘备的笑容尚未收敛，只听得公孙瓒道：“刘皇叔，袁绍今日派出数万大军前来争地，恳请你去征战保地，不知你愿不愿？”
摆明了让他去当炮灰！
这……
自己命丧是咎由自取，可是怎能连累兄弟！
刘备对赵云一见倾心，但是对象并不是只有赵云。当初回眸一瞥的关羽，目光如炬的张飞，都是一面就映上心头的可人儿啊！除非……
一想到失去自己以后的关羽和张飞——现在再多个赵云——和别人把酒言欢，双眸瞬间泛出泪花，道：“我何尝不想前去迎敌，只可惜兵少将寡，恳请公孙将军让赵云随我一同杀敌！”
除非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公孙瓒傻傻道：“我可以把子龙借给你。”
刘备自动忽略掉那个被故意拖长的借字，喜不自恃。
公孙瓒上钩了，虽然微微眯起的眼神让人不禁怀疑他也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但刘备无所畏惧。
赵云既坦言，追随仁义，正合他意。
因为此时此刻的他觉得自、己、即、是、仁、义！
“云长，益德，我来介绍，这位是赵云。”刘备把头一转，继续说，“子龙，这两位哥哥是云长和益德。”
刘备见关羽和张飞对赵云勾肩搭背一见如故，不由微微点头。脑海中浮现出四个人一起在桃花林中结义的美景。
关羽稳重，张飞豪放，而赵云和他们都不同，英气逼人的青年若是配上桃花飞舞……
“大哥，酒洒了！”
“噢！”刘备如梦初醒，笑道，“干杯干杯！”
刘备让赵云掌管一支骑兵，赵云将军中事无巨细一一禀报。
明明美人当前，偏偏不是花前柳下，你侬我侬……
打住打住，又走神了！赵云刚才说到哪里啊……
刘备听得无趣，拉住赵云胳臂，笑盈盈道：“子龙，你做主！我相信你！军中的鞋穿得舒不舒服？不舒服记得跟我讲，我这儿还私留了很多合你脚的呢！”
仗打完了，出乎刘备的估算，赵云执意不留。
刘备顿时慌乱，把能想到的法子都用了一遍。
他挽留，赵云婉拒。他流泪，赵云安慰。他绝食，赵云替他吃完饭菜。
整整闹了三天，刘备累得再也说不动话，流不出泪，饿得饥肠辘辘，才只得作罢。
难道是自己表现出的仁义不够？还是赵云误会了什么有的没的？
得到真心要靠付出真心来作为敲门砖，刘备真情流露，他已经把赵云看成自己人，平时的确随意了点。而赵云却坚持要去找那个失败的公孙瓒，真是气煞刘备！
刘备多送了一双鞋给赵云，希望他能记得归来，赵云道谢就转身告辞。
刘备忿忿地抓着袖口，越是得不到手的越是特别想要。
转头忽尔瞥见躲在角落踮起脚目送赵云的张飞，刘备的眼底划过一丝暗流。
关羽说，公孙瓒对赵云非常好，不仅送武器送战马，还让他加入威风凛凛的白马骑队。
刘备低头思忖，他只送过鞋。根本没法相提并论。
“早知道就把你们的兵器和马都送给子龙啦！”
“什么？”关羽被吓一跳。
关羽所受的刺激表现为若干年后某老板赠予一匹宝马给他，他差点倒戈。
“下次我们组织个黑马骑队！”
以为自家主公脑袋糊涂了，关羽不停地安慰他，咱们眼下的情况有马骑已经谢天谢地了，上哪儿去找一整个队的黑马呀。
刘备抬起头，心如电转。
或许关羽特地频繁为他带来的消息与不厌其烦的安慰，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让他放弃赵云！
而赵云是他的猎物，已经板上钉钉啦，哼，云长怎么还不明白。
“还是我赢了。”
“啊？”关羽又被吓一跳。
“送枪送马，只不过是为了让子龙替他打仗。而我，是为了让子龙好好走路。”
就这一层面来讲，刘备的自信又开始回归。
“子龙一定会回来的。”
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张飞投来半信半疑的目光。
不出多久，刘备的机会终于来了。
赵云请辞归乡，理由是兄长去世。
刘备听闻消息立刻跳起来，快马加鞭去截人。
“子龙啊子龙！”
赵云一脸惊讶，没想到刘备竟会出现。
赵云下马，走近刘备。
刘备立刻耍了个小手段，下马时故意被缰绳绊到，一个趔趄直接摔向赵云怀里。
谁料赵云习武多年，事发突然来不及想，身体下意识作出本能的闪避。
眼看刘备就要跌倒在地，赵云反应过来猛地伸手拉住他。
刘备这才舒出一口气，擦擦额头上的冷汗。
“多谢子龙！”
“皇叔不必言谢！”
刘备趁机牢牢握住赵云双手，柔声道：“听说子龙的兄长过世，节哀啊！”
赵云点点头。
刘备看了眼，赵云骑的是公孙瓒送的白马，背上是公孙瓒送的涯角枪，脚上是自己送的鞋。
还没赢，至少，也没输。
刘备缓缓神，拉着赵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出门在外，记得多吃点，小心大风大雨，住客栈别选黑店，练武别过度劳累，武器千万别离身，照顾好自己才能干一番大事，大汉需要你，我也……”
常言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刘备看到远处高楼上的公孙瓒正被气得跳脚，不由更添几分得意。
赵云再次近距离被刘备的灼灼目光注视，心中好不容易压抑下的潮起云涌又泛滥起来，他强忍克制，从刘备手中抽回自己的手。
“皇叔，不能做有违德操的事呀。”
赵云的这句话在刘备耳里犹如晴天霹雳。
他的嘘寒问暖居然在赵云的意识中沦为违背道德操守的事！
难道赵云从中已经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的索求并非单纯？
赵云低眉敛目，面对刘备的惊愕，好似不愿多解释。
两人就此道别，往不同的方向飞驰而去。
心在风中被肆意撕扯，刘备泣不成声。反正回去有关羽和张飞来安慰，哭一会也无妨。
果然刚回到门口，张飞就惊道：“大哥！你怎么了？”
刘备继续啜泣。
张飞愈发紧张：“见到子龙吗？你腰带松了是何故？”
刘备擦干泪，低头一看，腰带早已松开，也许是佯装被绊倒时弄散的。
想起赵云的反应和一路上旁人的目光……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此后几年，赵云成为刘备的梦中想心头念。
刘备相信命运。就像相信自己会终结乱世一样，坚信赵云会来找他。
慧眼明主不会对每一位贤才轻易放手，有志之士也绝对不甘心错过明智的主公。
他们的关系应该是相互的。
所以刘备遵循着等待。同时，为了更能吸引到赵云而完善自己，从徐庶到诸葛亮，身边的人走了又来，不愿提及的心愿化作藏于心底的痴盼。
这一天清晨，喜鹊掠过屋顶，正巧被刘备撞见。
“云长，我看到只喜鹊飞过去啦！”
“太好了！大哥，这可是好事临近的征兆呀！看来我们不久就不用寄人篱下。”
刘备点点头。
“益德，我看到只喜鹊飞过去啦！”
“好事呀！大哥，是不是子龙要来找我们啦？”
刘备歪着脑袋瞅着张飞好久好久。
公孙瓒被袁绍打败，赵云至邺城求见刘备。终于让他等到这一天！
刘备心潮澎湃，努力做到面不改色。
“皇叔，子龙来了！我主公孙将军已亡，这回我不走了！”
赵云经过几年战场上的磨练，眼中已闪现精锐之光。刘备看得心颤，这回他们终于能够合乎礼法地在一起了。
但是，刘备这几年来也在经受各种考验，这些考验是大大超出作为一介武夫的赵云所能想象的残酷。
刘备定力十足，负手道：“公孙将军是被袁将军所杀，而我现在正依附袁将军。你不怕生闲言碎语吗？”
赵云怔忡：“皇叔这是不愿让我为你效命吗？”
刘备掷地有声地说：“我是在问你怕不怕？”
赵云会意立即跪下，大声道：“不怕！”
“我的好子龙！”
刘备赶紧上前扶起，一如初见，一如当年。
两人四目相对，不禁泪眼婆娑。
是夜，两人同床而卧，闲聊这些年的际遇。
也许是喝了些酒的关系，木讷的赵云破天荒地说了好多。说起公孙瓒陪他练武，说起公孙瓒的白马骑队，说起公孙瓒筑起的高楼。
这些其实刘备都打听过，早就了如指掌。
以往刘备太激动，总在赵云面前犹如话痨，今日不同往时。
刘备安心地充当赵云的倾听者。
一旦人死了，许多相关的事就变得不再那么讨厌和无趣，而充满浓浓的怀念味道。
刘备拍拍赵云：“子龙，你放心。我只是被逼无奈暂时投靠袁绍，只待时机成熟。”
赵云真的放下心来，于是话语声嘎然即止。
两人便交换回来，还是刘备讲赵云听。
原本想好长夜漫漫，可以一同娱乐的事情远不止聊天一项。
但是结果一个讲着讲着睡着了，另一个听着听着睡着了。简直无聊到难以置信。
清早，刘备决定仍旧按照先前想好的剧本演。
“你会对我负责吗？”
赵云睡眼惺忪问：“什么？”
刘备重复一遍：“子龙，你会对我负责吗？”
“负责什么？”
“我的……都被你……”
窗口传来水盆打翻的声音，原本打算进屋送洗脸水的仆役落荒而逃。
“我的梦话都被你听光了，所以你要对我负责！”
赵云奇道：“我只听到你打呼噜，哪有梦话？”
刘备眼珠一转，嘴角一勾：“呼噜声都听到了，还说没听见梦话？谁信！”
从此，一脸茫然的赵云开始跟随刘备，这一跟就是一辈子。
他见到各式各样的人才云集到刘备身边——刘备总是有办法聚拢人心。没有资本利诱，放不下身段乞求，耍不了花样威胁，但是刘备就是真的能够办到让人甘心情愿地为其效命。
北方曹操虎视眈眈，东面孙权蠢蠢欲动。刘备势单力薄，遵照诸葛军师的隆中对，如履薄冰地权衡着整场博弈，稍有闪失，便是全盘皆输万劫不复。
刘备兵败，不敌曹操麾下精锐，逃至当阳长坂坡。刘备只携数十骑，根本顾不得妻儿。
身旁的赵云回头张望。
“主公，我去去就来。”
刘备以为自己听错，却只见赵云调转方向，单枪匹马冲进敌阵。
“子龙！”
刘备还来不及张口呼唤，身侧的张飞与诸葛亮竟已异口同声。
他不知赵云打算去做什么。
他惊奇和疑惑之余，只管策马前行，唯恐被后方敌兵追上。
待到了稍微安全点的地方，刘备极目眺望，他知道赵云方向感欠佳，但自己暂时隐蔽于此，也不敢太过招摇。
完全不见赵云的身影。
凭赵云如今的武艺，完全不用担心，难道……
有小兵前来禀报，说看到赵云一路往北，恐怕是去降曹。
话音未落，刘备愤怒地向其掷去兵器，吓得那小兵连连退后。
“子龙是不会弃我而去的！”
“他说过去去就来，肯定会回来！”张飞也怒道。
“我也相信子龙！”诸葛亮也跳起来附和。
君臣相知，臣臣之间也相知。
刘备突然发现赵云对他们是如此重要。
万一他被俘，是不是自己的势力也会就此瓦解？
刘备不敢再想下去。
“主公——”
远处一身银铠，手持涯角枪的年轻武将不是赵云又是谁？
刘备万分激动地招手。
“主公——主公——”
赵云呼喊得更起劲。
刘备终于耐不住，命令道：“轻一点轻一点！你想把贼兵都引来吗？”
旋即，赵云已到跟前，笑道：“主公所言极是。”
刘备这才发现赵云身上绑着个孩子。
原来就是这个孩子令他们分开！
刘备拎起孩子就要丢，幸得赵云接住。
“主公，这是阿斗，你的孩子呀！”
赵云战功赫赫，于千军万马中救出刘备的儿子，刘备提任赵云为将军。
再经赤壁，一个个不可能均被一一实现。
但是，有些野心却终究不能如愿。
孙权听从都督周瑜之计，要把妹妹孙尚香嫁于刘备，实则准备趁刘备进入江东后便动手杀害。
此计被诸葛军师破解，并嘱咐按计行事，不仅能抱得美人归，还能气煞周都督。
诸葛亮哈哈大笑，陶醉于自己的计策中。
听闻孙尚香骄矜纵恣，刘备如何消受。诸葛亮完全不为刘备着想。
他只带赵云前去，因为觉得赵云深得他心。他在前往江东的道路上每走一步，便希望一次赵云能够开口挽留。
而赵云完全以大局为重，手中牢牢握着诸葛亮给的锦囊。
想到还得去甘露寺相亲，刘备的步伐愈加沉重。如果相亲成功，得要惴惴不安地与孙尚香相处；如果入不了吴国太之眼，便性命垂危。进退两难，他觉得自己如同任凭时局摆布的偶人。
身旁至少还有子龙相伴，大不了一同共赴黄泉！
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却瞥到赵云仍在盯着锦囊看。非常明显，诸葛亮狠狠拿捏住了赵云的求知欲。想打开又因未到约定之时而不能这么做，欲望时不时与理智建立起的矛盾冲突，令他联想到陪伴却始终不得的阵阵骚动。
供使唤而不可亵玩的遗憾使刘备从满腔期待一直走到满脸冷漠。好远的江东，好长的路。他始终没有等到赵云开口谈他们之间，他也不想问，也不能问，沉默本身即是答案。
最后他的心完全冷透，认命地走进和孙尚香的洞房。
刘备坐拥西川，晋位汉中王，进而称帝。
封王称帝，赵云从没支持过，也不曾出现在酒宴上。
岁月如梭，他终于看清赵云。
赵云的心中有大局有仁义。
刘备仍然对赵云无比信任，赞他一身是胆，送他宝剑，加他官职。
但是，仅此而已。
他坐在高高的帝王宝座上，再也回不到过去。他的野心他的贪欲不再需要遮饰。
阶下那位钟爱的将领上了些年纪，但仍旧站得笔直，身上散发出的忠义之光令他畏惧。
他没有勇气再对赵云坦露心迹，无法再拉住他的手嘘寒问暖。
赵云若是质问戴着旒冕的他仁义何在时，他不知该如何作答。
很多事在看不清的情况下比较有趣。人也是。
看得太清唯有伤神。
他与赵云的相处由自信自若到心虚害怕。
他已经面目全非。
赵云却依然是当初的赵云。
云开雾散，万物清晰。
赵云一直追随着的始终唯有仁义！
而刘备到底是不是仁义，恐怕只有刘备自己知晓。
霸占你这么多年，值了。
刘备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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