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烛幽幽

五、发小心事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狗!”

“阿云,你想变哪种狗?”

“说话算数就不用变狗啊,难道你拉勾就是为了当小狗?”

夏侯兰蓦然忆起儿时在家乡嬉戏的场景。

一百年太遥远,没有什么能一成不变。

童年还没有过完,受宗族内部招遣而匆匆参军,阔别的家乡,离散的伙伴……

每每认为某个状态将持续下去的时候,它就默默地发生了切实的变化。人心亦是。

人人都会变,世间的走狗不计其数,可是谁都没变成小狗。小狗只能由小小狗来变。


现在本不应该沉浸在回忆中,明晃晃的大刀正架在夏侯兰的脖子上。

既然都要死了,又有何不可?

他的家乡在常山郡,儿时的玩伴遍布整座山头,经常成群结队地聚在一起玩闹,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开始无比热衷于模仿兵士们训练。

那时的夏侯兰每天都过得充实又满足,无比兴奋地等待每一个命令。

“如今各地都不太平,要是打起仗来,常山的安宁就要靠我们来守护!”

发号命令的是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阿云,阿云的认真感染着每一个参与此项游戏的孩子,他们仿佛已然身处战场,甚至操练起各种阵型。

他们的游戏枯燥又辛苦,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获得乡亲父老的一致称赞。

夏侯兰的努力受到了肯定,被选为旗手。

他们并没有投票,他稀里糊涂地不知道自己如何会当选,也许是命运的选择,也许是上天的宠幸。

伙伴们的掌声响起,接过写着“常山”大字的旗帜时,他双手发颤,激动万分,他才明白这不是游戏,而是事业,莫大的荣耀赋予着责任与使命。

阿云投来殷切的目光,他早就看出来,夏侯兰能够领悟到这层非凡的意义,胜过其他那些只想得到表扬的懵懂稚童。

那时的夏侯兰总是把旗帜举得高高的,抬头仰望,“常山”飘扬在风中仿佛能够触及空中的云朵。


“此曹贼部下杀害我方多名兵士,应当如何处置?”手执羽扇文官打扮的儒士问道。

“杀!杀!杀!”

众兵士同仇敌忾。

夏侯兰看了一眼架在脖子上的刀,刀刃已卷,恐怕得吃上些苦头。

“还等什么,动作麻利点!”

通常此时应有哭诉求饶,他的视死如归反而令众人不快。

夏侯兰被左右抽了十几个耳光后,那位儒士严肃地制止了打人的兵士。

“敬你是条汉子!”

眼冒金星,耳里嗡嗡作响,脸颊火辣辣地痛,嘴角裂开,牙齿被扇掉两颗在嘴里打转,汉子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杀!杀!杀!”

行刑的兵士朝刀上喷了口酒,可惜了,劣酒闻起来刺鼻,就连许昌路边酒铺里的春酒都比它要强上百倍。

夏侯兰缓缓闭上眼。

“杀!杀!……啥?”

突然,四周安静下来。

有人一个箭步冲到他身边,大叫出四个字。

刀下留人——

夏侯兰在幻听,因为脑袋里的杂音就没停止过。

架在他脖子上的刀,举起又落下,不过没落在他的颈上,而是收在兵士的身侧。

他努力睁开眼,却迷迷糊糊,看不清突然冲出来又跪在他身旁的是何人。

儒士的羽扇轻摇,半晌,朝他一指。

他被人拉了起来,耷拉着脑袋,被左右撑架起,站直了身子。

那人还跪着,拜了又拜。

虽然听不清看不真切,但夏侯兰已感受到来自那人身上的英气是多么的熟悉。


夏侯兰猛地惊醒。

刚才的战地被擒难道是一场恶梦?

嘴里少了两颗牙,空缺的凉意硬生生地把他拉回现实。

“阿兰!”

脸肿得像猪头,任何表情都会迅速统一成一个——疼得龇牙。

“阿……嘶……云!”夏侯兰激动万分,“多年未见,你竟然还认得出我!哦哟、嘶……”

赵云笑道:“幸好你和以前一模一样啊,一点都没变!”

赵云笑得撩人,夏侯兰暗暗摸了摸自己的猪头,不知是喜是忧。

“你救了我!”

仔细琢磨敢情还得多亏被抽了十几个大嘴巴子。

赵云摆摆手:“是主公和诸葛军师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夏侯兰热泪盈眶,阶下囚被力保举荐,却把大恩大德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还不忘保全他的颜面和名声……赵云为他做的一切着实令他动容。

可是,他也恨。

恨阿云为了他卑躬屈膝,阿云本不用做那低三下四的事啊。

幸亏他那时和聋子瞎子没多大区别,否则宁愿一头撞死。

“这回是你自己选的路吗?”

夏侯兰知道常山郡挑选的主公是公孙瓒,公孙瓒战败,赵云转投了刘备。

赵云点点头,问道:“你呢?”

夏侯兰一愣。

夏侯家与曹家乃是世交,曹家聚义兵,他自然而然跟随家里人加入,从没有多想,也来不及多想。而现在他又有何选择的权利?

“我们那时就已经约好了的呀。”


夏侯兰的伤势渐渐痊愈,他走出营帐,发现自己的这座营帐孤零零的,疏远于其他兵士们的。

“当时情急之下,我说你熟通律法,军师便同意赦免你,留你做军正。”赵云解释道,“军正掌管刑法,不可与兵士们走得太近。”

自从常山一别,夏侯兰从没能与赵云取得联系,他满脸困惑:“我熟通律法?”

赵云笑道:“博望此役我方军正不幸被有毒的流箭所伤,药石无医已经过世,所以……”

“所以你利用这个官职的空缺,把我保下了?”

赵云点点头:“正是,我以后也不能经常跟你来往。”

夏侯兰皱眉道:“阿云,你不知啊,夏侯家曹家人才济济,我只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卒。”

“赶紧熟悉熟悉这边的军纪,军师定得很细,”赵云目光灼灼,“但我知道你一定能胜任。”

夏侯兰心头暖暖的,仿佛时光倒回到从前,回到当选赵云旗手的时刻。

没变的人是你啊,阿云。

两人路过几排小土丘,夏侯兰知道那是埋葬战死兵士们的简坟。有这样一个小土包的还算得了个全尸,或是拼起的全尸。若是分不出谁是谁的断手断脚残骸,则会被扔在一起,堆成一个硕大的土丘。

战乱的年代,哪家的军营都一样。

夏侯兰不敢正视那些土丘,因为博望坡一战他也奋力杀了不少敌兵,谁都没有想到会发展成这样的局面,不免尴尬得很。

赵云陪他走着走着,突然在一个插着小旗的坟包前驻足。

“这是旗手阿宏,他总喜欢把旗帜的底色涂成红色,”赵云缓缓道,“战旗总会被染成红色,这样他就不用为清洗而犯愁了。”

“倒是个有想法的旗手。”夏侯兰附和道。

赵云保下他,举荐他做军正,这个官职不算小,军师竟然一口答应,卖的是赵云的面子,但他更想……

“有人下手狠辣,刀刀直劈要害。”赵云握拳愤愤道。

“其实举旗很累的,这下他可以好好地休息了。”夏侯兰往好处诱导。

赵云松开握紧的拳头,道:“阿兰,你可知当初大家为何推选你为旗手?”

困扰了他多年的谜团,今天终于可以解开了!彼此相知互相信任,虽然他隐隐猜到,但什么都比不上赵云面对面亲口跟他说。

赵云不慌不忙道:“那时你是所有人中个子最高的,可以把旗帜举到最高。”

儿时的夏侯兰胖头胖脑,身高一度突飞猛进,可……

夏侯兰现抬头看着比他整整高出一个脑袋的赵云,眼神复杂。


之后,时光如梭,战事瞬息万变,刘备的军队与曹操的大大不同,因根基不稳,他渐渐习惯不是逃跑就是准备逃跑的军营生活。夏侯兰的侄女来看他,半路上竟被张飞霸占了去。他与赵云虽都在刘备麾下,但不能亲密来往。他明白了赵云的良苦用心,保全他性命的同时,保持距离需要避嫌,以免惹出是非。

光明磊落,正直不阿,果然是他的阿云。

“仁义,年少的时候好像一听就懂。但现在的我反而不明白。我在主公的眼泪里见过仁义,在主公与兄弟间的嘘寒问暖中见过仁义,在百姓不离不弃的追随里见过仁义,而经历一场场的战场厮杀后,仁义好像又哪里都不在了……”

好不容易来找他寒暄的赵云说完这些,垂目久久沉默。

少不更事时就已约定,彼此都要找寻自己认定的仁义!

这一生从未做出重大的选择,关键的时候总有人替他拿好了主意。一生活得混沌,却倒是交了个未雨绸缪能把一切看得通透的挚友,教会他如何把信念贯彻到底。所以这样的朋友不应该迷茫,不应该失去追寻的方向。

“仁义没有穷尽,也许是拥有之后就会看不见的。”

夏侯兰舔舔嘴唇,终于想出开解赵云的话,还有许多话他根本找不到机会说。

赵云的脸色由阴转晴,豁然开朗。

“谢谢你,阿兰。”

儿时拉钩的时候,其实夏侯兰没有多想,那时的他尚不懂阿云整天挂在嘴边探究的仁义是什么玩意。他想与阿云约定的仅仅是,要一辈子当阿云的旗手。

博望坡与刘备军队对阵时,夏侯兰疯狂地砍死了所有的旗手,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

纵是赵云做了别人家的狗,他仍旧是夏侯兰记忆中的那位俊朗的翩翩少年,而赵云的身边始终只能留给一个人来亲近!那就是他的位置!

谁都没有资格跟他争!

但是,夏侯兰的职务是军正,掌管军中法务。经历了一段痛心疾首背法背例的时光,才勉强在这项职位上苟延残喘,时不时遭到军师白眼。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脱发严重,每当头发荒山造林初见成效时,主公和军师他们又折腾出新法了。

功勋赫赫升级成将军的赵云,身边终于拥有了高举“赵”字大旗的旗手。但令人惋惜的是,旗手不断地在更换,哪位都做不长久。赵云挑选的人并不差,可是品行纪律上,夏侯兰总是能够抓出许多毛病来,那些可怜的旗手流放的流放,关押的关押。其他将军的旗手却从来都没有摊上过这些事。

赵云送来一堆葡萄,压在夏侯兰堆满信笺的桌案上,劝道:“人无完人,或许,你可以放他一马。”

夏侯兰失望透顶,他苦苦期盼的不是这句话,长久以来他等的仍是赵云身旁的位置。

直到有一天,赵云忍无可忍,自己扛起旗帜,冲锋上阵去了。

夏侯兰知道后,泪流满面,他已没有可供期盼的未来。

而那日,冲出人群以一己性命力保他的赵云脱口喊出的四个字——旗手阿兰!

他拥有的恰恰是他梦寐以求的,可惜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

泪眼婆娑的夏侯兰抬起手,做出拉钩的手势,伸直小指对向空中。

一个无比苍凉的手势。

来世,来世再许我一生痴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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