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烛幽幽

九、主母心事|《绮窗》【逊香】

“等一下去相个亲。”
碧眼紫髯的哥哥漫不经心地说道。

“什么?”

正耍刀舞枪的孙尚香一不留神弄丢了手中的兵器。

“相亲!”

“我不嫁,要嫁,哥哥你自己嫁!”

“说什么傻话。”

孙权捡起她掉落脚边的环首刀,缓缓递给她。

“他明你暗,我替你挡着,你做决定,娘会一起去。”

还没来得及进入相亲状态的孙尚香茫然地抬头,欲接过兵器的手被孙权暖暖地握住。



说了不嫁,却还是无奈地被带到甘露寺,一路上嗑着哥哥袖管里装的瓜子,两人越嗑越香。

哥哥说娘对刘备好奇得很,只想看一眼,然后由孙尚香来回掉这门亲事,这桩事就算了结。

不算强人所难,不过走个过场,去就去吧。

“这位姑娘,请问这条路通往甘露寺吗?”

孙尚香眼前一亮,吐出一枚瓜子壳,指着前方对问路的俊美青年道:“对啊,就在前面不远。巧了,我也是去甘露寺的,不如我们同去?”

“感谢姑娘好意,怕走错方向,我特先来探路。”青年转身离开。

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孙尚香突然回过神来。

“刚才那人说先来探路,那么等会要来,莫非他就是刘备?”

孙权施施然靠近,讥嘲道:“刚才有人说不嫁。”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孙尚香一身劲装,原想反正不用会面,便懒得换身衣服梳妆打扮,现在心中后悔不迭。

她抬手整了整发髻,落在孙权眼里,被笑道:“他当然不是刘备,逗你呢,你别瞎猜。还是按原计划行事吧。”

话音未落,孙权被扔了一脸瓜子壳。



孙尚香用巾帕擦了擦头上的汗,踏入寺门。

不对劲,很不对劲。

她从小习武,隐藏在黑暗中的那些人影掩得住身形,却抑不住周身的杀气,凭敏锐的嗅觉甚至察觉到周围金属上洗不净的血腥。

这是哥哥摆下的鸿门宴!

可是关她什么事?

娘已坐在堂中,冲她眨眨眼。

“时辰还没到吗?怎么还没来?”

她大摇大摆地走进去,然后慢慢挪步到侧门帘后。

“迟是迟了,等等无妨。常听人道刘使君的魅力无穷,今日得见甚是荣幸,待会儿你可得看仔细咯。”

“只怕再有魅力也要沦为断头鬼。”孙尚香在帘后嘟囔。

哥哥那一套鬼鬼祟祟的事,估计少不了周都督的参与。自从策哥哥死后,周都督郁郁寡欢,脑袋里蹦出来的谋划一个比一个歹毒。奇怪的是已成为江东之主的权哥哥非但不阻止,还任他为所欲为。任他们俩这样厮混下去,迟早要出大事。

孙尚香无奈地皱起眉头。

又等了约摸半个时辰,门外才姗姗来报。

母亲与来人开始寒暄。水晶与珍珠串成的门帘不停摇来晃去,孙权偏偏正站在门口的位置,视线受限,孙尚香只得又蹲又跳,竟认出厅堂里站着的正是之前偶遇问路的俊美青年。

莫非是哥哥在撒谎?

孙尚香不由心中燃起一丢丢希望,窃喜得脸上阵阵发烫。

可现在哪能是欢喜的时候?外边还站着五百刀斧手呢!

忍不住再偷偷望一眼,依然是那么端正帅气,嘴角又自动合不拢啦,赶紧抬手扇自己一巴掌。

“啪!”

听闻背后有异响,孙权转过身,冲她挤眉弄眼。

孙尚香赶紧挥挥手,示意让孙权挪开。

孙权学着她的样子挥挥手,揣测她的意图,小声说:“那我就回娘的话,说你不同意哦。”

“不不不!”孙尚香红着脸急道。

孙权半步都没让开,摆出一副了然于胸的笑容:“懂了懂了。”

孙尚香冲前两步要去揍他,待水晶和珍珠砸在脑门上,才清醒过来。

挥出去的拳头被孙权背着身握住,她猛然醒悟,现在正是个好机会。

“哥哥,不要动手!”孙尚香劝道。

“嗯,毕竟在寺庙,我也不想。”

孙权没有转头,孙尚香看不见他的表情,却看到了俊美青年身边的人。

此人比青年矮半个头,看起来已年近半百。

他……他才是刘备吧。

母亲一直在说话的对象也是他。

她头脑发昏,之前的欢喜统统是竹篮打水!

“这个谋略是公瑾想出来的,”孙权无奈道,“他的话我不得不听啊,唯今之计只有你同意这门婚事,才能顺理成章让娘保下刘备。”

孙尚香脸色煞白,才年方十七的她从未曾想到竟会许配给刘备这样年纪的人。

相亲不成,就要杀人!

“我……”

“哥哥可不想让你为难!” 

门外暗藏着的刀斧手已缓缓逼近,此刻正埋伏在屋子四周,如果得不到孙权制止的暗号,他们就会按照计划破门而入。

不仅孙尚香听到脚步声,那青年也有所察觉,侧身护在刘备身旁。眼神如同雪亮的刀般扫向四周,看到了藏于孙权身后的孙尚香。

孙尚香羞愧地低下头。

原来以相亲的名义把人家骗来,竟是要夺别人的命!

哥哥和周都督已经连这种阴险卑鄙的下三滥手段都使出,令她万分羞耻。

可是她虽然想救他们,却事出突然,不知拿自己终身幸福如何衡量。

她原本就是个简简单单的人,想不得如此复杂的事,人身性命与一己私愿的纠结冲突中,额头不断冒出大滴汗珠,却仍未想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愈发觉得羞愧。

“要不你先保住他们的命?”千钧一发之际,孙权缓缓建议,“婚事我们再慢慢想办法。”

与曹操周旋,孙权深知不宜,留着刘备或许还有大用处。所以事先孙权就在母亲面前美言几番,现在看来母亲对这位女婿已相当满意。

“好!别杀他们!”孙尚香咬咬牙。

“呯——”

摔杯为号!

青年虽手无寸铁,却气场全开,势有沙场上万军不敌之姿。

说好不杀他们的啊,孙尚香来不及质问孙权,怔楞地盯着哥哥脚边地上的碎片。

刘备仍和吴国太聊得眉飞色舞热火朝天。

刀斧手隐藏声息,脚步声几不可闻,孙尚香的心简直悬到嗓子眼。

纵使他有三头六臂,在五百刀斧手跟前,如何能有胜算?

“主公!”保持警觉的青年开口。

刘备立即闭上嘴,向他亮了个眼神。刘备身经百战,岂能真的不晓状况?此刻用眼神熟练地询问应该往哪里逃跑。

突然安静,吴国太疑惑地看向众人。

“哈哈哈,”孙权此时大笑,“赵子龙一身是胆,果然名不虚传!”

赵云强压怒火:“这便是孙将军的待客之道?”

摔杯为号,此号并非闯入,而为潜退。五百刀斧手已撤离甘露寺。

“他们只是练兵恰巧路过而已嘛。”

无视剑拔弩张后的尴尬场面,孙权云淡风轻地打趣。



“怎么办啊?”

回府路上孙尚香化身问号粘在孙权身旁。

“容我三思。”

孙尚香在心里默数:一二三、四!

“到底想到办法没啊?”

“你且回去歇息,此事事关重大,千万不可外泄。放心吧,等我想好就告诉你。”

“我哪能睡得着……”

“莫慌,其实是办法太多不知道用哪个好,我得速去跟公瑾商量商量。”

孙尚香看着孙权迫不及待奔向都督府的背影半信半疑。



一袭白衣临江而立。

“议哥哥?”

陆家大公子特意在孙尚香每日跑步的道上堵她。

“听说你的婚事……定下来了?”

孙尚香点点头。

“是你所愿?”

“是……”孙尚香迟疑道。

陆议讪讪笑道:“我应该早就猜到。这个世上没人能奈何得了你。你答应的,即是你心之所愿。”

〖此事事关重大,千万不可外泄。〗

哥哥的话盘旋在脑中。

“刘备乃当世豪杰……”

“我也将会是!”陆议抢话道。

“你?”孙尚香上下打量面前白皙文弱的书生,忽而明白了他的意思,“议哥哥,我知你才华横溢栋梁之材。”

“我熟读兵法,日后要上阵打仗的!”误解重重,陆议急道。

“打仗?”孙尚香失笑,“冲锋陷阵你可以?你要是能炼成策哥哥那样的功夫,我自然信你!”

一听到孙策,陆议的脸色发沉,毕竟从祖父的死与孙策脱不了干系。孙尚香不知那么多,她只知道孙家人愿意告诉她的。她蹦蹦跳跳来到东吴的时候,孙策已经扫除一切威胁,吴中朱、张、顾、陆四大家族早就被治得服服帖帖。

“周都督不也一样带兵?”

陆家的事如今全由刚及冠的陆议说了算,孙权曾向他暗示过两家结姻。他想到懵懵懂懂的孙尚香,心中腾起一股暖流,乱世窥尽人心,也许只有她才是他甘心守护的净土。

“许是你不知,周都督的剑法出神入化。听策哥哥提起过,第一次与周都督见面时啊,他故意不用擅长的枪,也使剑,两人痛打两百个回合,还输给周都督了呢。”

陆议一听,便知此为孙策为抱得美人归的伎俩。装傻卖乖他不是没想过,但每每在天真烂漫的孙尚香面前,无论用什么计谋都难免于心不忍。

“兵家之争、运筹帷幄、决战于千里之外,”陆议见孙尚香不停眨巴着大眼睛,就知道她根本没听懂,干脆表态,“总之,我一定说到做到!”

“那我助你一臂之力!”孙尚香兴奋地说,“从明儿起,你清晨就来找我,我教你剑法!”

好像哪里不太对,陆议哭笑不得。



清晨卯时。

陆议拿着卷兵书在屋外等候。

每读一篇兵法,便抬头望向那扇精致的雕花窗户,可惜那里毫无动静。

孙尚香受到的刺激太大,整晚翻来覆去,她把事态的发展设想了几百回,最后迷迷糊糊做了个梦。

她大声拒绝这门婚事,哥哥和娘一起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哈,她当真啦!”

“傻丫头!”

刘备和赵云摸着后脑勺问谁要成亲,刀斧手们纷纷扔掉武器鼓掌祝贺。

梦里不需要逻辑。

没有那个逼着她成亲否则就要大开杀戒的哥哥。

当挂着黑眼圈的孙尚香出现在陆议面前时已经是巳时。陆议手上的兵书早就看完一大半。

“迟到了,对不住。”

“听下人说你很少晚起。”

“唉……”孙尚香叹了长长一口气。

只希望哥哥和周都督这次也能化险为夷,就像击退曹操的八十万大军。



孙尚香教得认真,陆议学得更认真。

虽被孙尚香曲解,但陆议学着学着,心想这套剑法用来强身健体也不错嘛。

孙尚香拆分整套剑法,一个接一个动作指导纠正,令他心中如柳絮轻抚,痒得飘飘然上天。

“香香,你之前是否听你哥哥提起过联姻的事?”

“什么?哥哥要联姻?”

“不是,他曾跟我提过,所以我问问你。”

“他想嫁到陆家,哦不是,他看上了你陆家的姑娘?”

陆议摇摇头,谈话方向又一次脱离正轨,这一回他一定要说清楚。

“是他问我,我可有联姻的意向。”

孙尚香动作略有迟疑,道:“看来以后咱们要成亲戚咯。”

陆议扶额,顺便擦了擦额头的汗。

“你再回忆一下,你哥哥真没跟你提起过?”

孙尚香认真地回答:“是啊,他就这回突然让我跑去甘露寺相亲。”

陆议脸色大变。

孙尚香实话实说:“我不喜欢权哥哥,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有法子让别人都听他的。”

“不止你,如今整个江东都得听命于他。”陆议铁青着脸,暗暗攥紧手中的剑。

孙尚香以为陆议身体有恙,赶紧拿巾帕替他擦汗,还劝他到屋内休息。陆议却不肯,坚持把整套剑法学完。

两人殊不知,隐匿处一双碧瞳正悄悄注视着一切。



等了两天,孙尚香终于坐不住了。

她冲到孙权跟前狠狠质问。

谁知,孙权仍是一脸淡定,不慌不忙给她倒了杯茶。

“急什么,先缓缓,润润喉。”

孙尚香赶得急,的确早已口干舌燥,一口气喝完茶,又开始大声质问。

“怎么办啊?说好选定办法就来找我,我一直等到现在!”

孙权得意一笑,摊开双手:“没办法。”

“什么?!”孙尚香大惊失色,“什么叫没办法?你、你不是说办法太多要选选……”

“没错,最终我选‘没办法’这个选项。”孙权笃定道。

“搞什么?我到底是不是你的亲妹妹啊?”

等了两天竟是这般结果,孙尚香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当然是啦,别胡思乱想。”孙权一脸宠溺。

“我没胡思乱想,我们的眼睛颜色本来就不一样!”

被活生生推入火坑,哥哥竟一边叫好还一边加柴火。

“瞧你说的什么话啊,”孙权从案上拿了面巴掌大小的铜镜,塞给孙尚香,“照照吧,明明我们一模一样。”

孙尚香左照右照,也没能从自己眼睛里瞅出半点绿来,疑惑地看向孙权。

“再照照再照照。”孙权温和地劝道。

精致的龙虎纹镜中始终映出一对灰墨色的眸子,以及一张茫然的脸。

“这块镜子是赵云送来的,”孙权微微一笑,“喜欢吗?”

镜中人的脸霎时显得更茫然。

“喜欢就拿去。”孙权露出长辈式的笑容。

孙尚香浑身起鸡皮疙瘩,喉咙似被死死卡住,连半个“谢”字都说不出。



“主公,你莫不是在寻我开心吧?”

孙尚香前脚刚走,陆议便匆匆而至。

孙权游刃有余,也给他不慌不忙倒一杯茶。

“急什么,先缓缓,润润喉。”

陆议喝不下,继续说:“缓不了了!香香的婚事已定,接下去就是挑选婚期,筹办婚礼,教我如何不急?”

“嗯,的确是该急了,”孙权摸摸下巴,陆议刚又要发作,他话锋一转,“没想到你们的那套比翼连枝剑法练得不错啊。”

“比翼连枝……”陆议练了好几天,但没听孙尚香说起过剑法的名字。由此可见他有情,孙尚香并非无意……他一愣后心中隐隐又羞又喜,“被主公你看见啦?”

“有一次恰巧远远路过,那丫头一向爱舞刀弄剑的,我们都没空陪她,你跟她在一起,我们都放心啊,只是……”孙权皱皱眉。

“只是什么?”陆议追问。

“只是现在我娘铁了心,认定刘玄德做她女婿,不好劝啊。”孙权无比为难。

“还望主公成全!”陆议跪下行礼,“议若有幸与香香结为夫妻,定呵护有加,绝不负她!”

“伯言,快快请起!我也想成全你们啊,”孙权重重自责状,“唉,我无计可施!”

“周都督……要不我们一起去向周都督请教?”

孙权拉住陆议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别去打扰公瑾,他最近病得不轻,正满屋子捉鬼呢。”

陆议不解:“什么鬼?”

“名为孙伯符的鬼。”孙权的声音突然有些干涩。

周郎和孙郎之间的情谊深重,整个江东人尽皆知。

陆议尚在心中感慨万千,只听孙权推心置腹道:“伯言啊,现在只剩下你能帮我啦。”



孙府大宴宾客,刘备赵云作为上宾受邀。

孙尚香把龙虎纹镜佩在腰间,向上宾行招呼礼。

宴会上,陆议侃侃而谈,希望能够成功引起吴国太的注意。谁料他谈的天下局势用兵法度,都不是吴国太的涉猎范围。待陆议洋洋洒洒和众人论世评士一番后,扭头发现刘备正和吴国太相谈甚欢,仔细一听尽是草席草帽草鞋编制之法。

“陆伯言有点反常。”

周瑜趁歌舞开始,拿着酒盏坐至孙权身旁。周瑜最近嗜酒,今儿难得清醒。

孙权心喜,脸上淡然,道:“哪里反常?”

“平时他为人低调,未见今日之举。”

“公瑾观察细致入微,我自叹不如。我自罚。”孙权笑眯眯地盯着周瑜的侧脸,往自己嘴里灌酒。

“这样的人会如此性情大变……”周瑜思忖,“难道是他有所图?”

“陆家不会缺财,公瑾放心,官职我也替他预留好了。”孙权又倒满满一杯。

“只怕他求的不是官职……”事关江东人才,周瑜小心掂量。

“他求什么我知道,只不过不太容易。”能把周瑜难住,孙权不免有几分得意。

“求什么?”

孙权未明言,眼睛扫向正全神贯注低头啃肉的孙尚香。

周瑜会意,搁下筷子,眼里放光:“好机会!快说服你娘,把你妹妹许给陆伯言,这样刘备得不到便宜,我们还能再找机会暗杀他!”

“啊啾——”

刘备今天喝得格外高兴,偏偏刚才一阵莫名寒意让他打了个大喷嚏。

陆议夹起一个鸡腿,给孙尚香送去。

孙权看看他们俩,由衷感叹:“好一对璧人啊!”

几杯下肚,周瑜又醉了。

他指着孙权频频发问:“你可知……世间什么最可贵……”

眼前的醉颜一扫病态,红润魅惑,孙权动容道:“我岂能不知,世间真情最可贵。”

周瑜点点头,继续杯不停歇,眼眶渐红:“有情人……长相厮守……难能可贵……”

想到过往种种浮现脑海,那两人策马飞驰有说有笑,那两人在书房里兵器库里马厩里你侬我侬,那两人从山林里带回大乔小乔,用各自虚假的婚姻欺瞒所有人。这一切都被孙权看在眼里,刺在心里。他以为他必须要这么看一辈子,但一场意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来江东翻天覆地的变化。

回忆着过往种种,他的眼眶也跟着红了:“有情人长相厮守,有什么难的?”

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周瑜。

他无论遇到什么事其实都有自己的决断,但都想问问周瑜。

不然,他想不出还能找什么理由与周瑜见面。

周瑜絮絮叨叨说了会儿胡话,伏在案上睡着了。

孙权替他披上外袍,闷头喝下他杯中的余酒,倔强地在周瑜耳边说:“我偏不!”



婚期订得很急。

孙尚香的脚步更急。

她向母亲抗议,母亲笑笑说,人之常情,做娘的也不愿离开闺女,但母女分别的时刻总会到来。

“做女儿的愿意离开母亲,只要对象不是刘备!”孙尚香豁出去。

“傻丫头,刘皇叔有什么不好,洪雅信义,宏才盖世。”

孙尚香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求求母亲,哪怕是跟随刘备一起来的赵云,我都愿意。”

“你今儿疯了吗?那一介莽夫怎可能娶到你?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你再闹下去,就是不相信为娘的眼光!”

您的眼光本来就……

孙尚香只敢腹诽,奈何刘备对母亲的杀伤力太大,再在这里搞下去也是白搭。

这趟浑水源起轻描淡写的孙权,孙尚香后悔不迭,当初万万不应该答应去甘露寺。

现在心知没用,但她还能去求谁呢?

人算不如天算,她一路小跑至哥哥的住处,却吃了闭门羹。



有人比孙尚香来得更早。

孙权院内,跪着一人。据说已跪了已经一天一夜。

孙尚香和刘备的婚约早已传至大江南北,江东已经在如火如荼张灯结彩地准备大婚的布置。

晚了,来不及了,无数声叹息充斥在陆议心中,但他仍相信奇迹。

只要孙权肯站在他这边,他就有希望,孙尚香可以结婚,只要新郎换成他。

孙权悠哉哉捧着一卷书,路过院子。

“啊呀,伯言,你这是作甚?”

陆议被孙权扶起,双腿麻木,身体摇晃,险些摔倒。

孙权赶紧命人上茶看座。

“主公,快点……”

“瞧!我正看你写的兵法新论呢!”孙权美滋滋地翻动手里的书册。

陆议头晕眼花:“请主公收回……”

“就你这身体还练剑呢!”孙权吐槽。

陆议终于忍不住:“别让香香嫁给刘备!”

“哦,”孙权阴恻恻笑道,“我还以为什么事呢。”

“这件事相当重要。”

孙权突然收敛笑容,道:“我正好也有非常重要的事要问你。”

撤去笑容,莹莹透绿的双眸自带寒气,孙权气场强大,陆议胸口发堵,喘不上气。

什么事能比孙尚香的婚事重要?

陆议耐着性子,道:“主公,请说!”

“我欲让你成为我的心腹,日后东吴的股肱之臣。”

“承蒙主公抬爱,议定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好!”笑容又回到这张冰冷的脸上,孙权眯着眼,继续说,“为表忠心,你改个名字吧!”



大婚如期。

前一晚,雷电交加,狂雨如瀑。

孙尚香独自在练功房,她练剑练刀练鞭,没人劝得了她,没人帮得了她。

如今她的身份已是刘备的未婚妻,明日在江东礼成之后将随他们一同离开。

烛火摇曳,孙尚香的心从烦躁不安到焦急难耐,最后逐渐变得麻木无感。

当所有的挣扎反抗都无济于事的时候,孙尚香才醒悟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拒绝的筹码。

她曾无比憧憬像策哥哥那样杀敌建功,为此勤练武艺,常常一身劲装,不学女红,被说成刁蛮跋扈,她也毫不在意。可是到头来完全派不上任何用场,她的身份才是她唯一存在的意义。

突然,门被拉开,惊雷劈下,一双幽绿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我不走,你走!”

“什么?”孙尚香怒不可竭,抄起手边匕首向孙权刺去。

又一道惊雷落下,屋里被照得一室霜白。

两人冷冽的眼神相交,竟比雷还霹雳几分。

“江东是出嫁,不是招赘。礼成之后,你跟刘备他们回江陵,从此不知你我兄妹是否还能相见。”

 “你不是怕刘备成为你日后的威胁吗?”

孙权一步步靠近她:“要让他壮大一方,不仅成为我们的威胁,也成为曹操的威胁。”

孙尚香惊道:“你算计人心,天命却不为你控!你以为你是谁!”

“我不是谁,我是你哥哥。”

“我哪有这样的哥哥!”孙尚香一激动,匕首划破孙权脖颈的皮肤,殷红的鲜血直流。

他丝毫未避。

“很好,保持这份恨意!文臣竭智,武将搏命,百姓成兵卒,所有人都背负特殊使命,你也不例外!休想置身事外!昔有貂蝉离间董卓吕布,你难道还不懂?”

孙权抬手捏住孙尚香的手,缓缓把匕首掷出。

孙尚香染血的手冷得像冰,孙权便紧紧握住这双凄冷如冰的手。

“我……”

“我也想跟在父亲和哥哥身后,可惜他们都不在了,你看看我,我和现在的你一样,我们都别无选择啊。”

 “我以为……”

她的声音不住地颤抖。

幽绿的眸子渐渐涌出泪水,头一次孙尚香看到孙权流泪。

原来他不只会笑……

当她的手稍稍眷恋掌上的温度时,兀地孙权收回手,拿出一样东西递给她。

是一把精致的袖里剑,小巧而锋利。

转眼的功夫,他的眼里已干涸,而她的手里仍旧是冰冷的兵器。

“待时机成熟后杀了刘备!”



被时间推着成长,是每个人的痛。

翌日,孙尚香一身红衣精神抖擞。身后站着挑选出的百名持刀侍婢,皆训练有素整装待发。

既然斗不过命,至少走出自己的路。

“听说昨晚你去找过她。”临江送行的队列中,周瑜叹道。

孙权皱眉问:“我昨晚不该去找她?”

“这便是你为她出的主意?”

“你果然还是不懂我!”孙权苦笑。

欲暗杀一个人,必先接近后取得其信任,找准机会出其不意。

而机会往往在其已经放松警惕的情况下才会出现,百名持刀侍婢在侧,被闪电亮花眼睛就会掉筷子的刘备怎能消受得起啊。

回江陵的船马上要开了,孙尚香仍在岸边等着一抹白。

“孙夫人,再不开船,恐有延误。”刘备派赵云来劝说。

孙尚香此刻只想跟陆议告别,江边人头攒动,却偏偏不见陆议的身影。

她痴痴开口:“熟读兵法,真能上阵打仗吗?”

“什么?”赵云心切,一时没有听清。

“你熟读兵法吗?”

赵云老实地摇了摇头,道:“军师熟读兵法,他时常教我们,我正在学。”

“哦。”孙尚香应道。

也许她教陆议剑法,也应该听陆议给她讲讲兵法。

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孙夫人,请!”赵云以为孙尚香同意登船,便请她迈步。

举步维艰,骑虎难下,这一步跨也得跨,不跨也得跨。

百名持刀侍婢蠢蠢欲动,只待孙尚香一声令下。

孙尚香看看船舱里正襟危坐的刘备,又看看身边临危不乱的赵云。

罢了,看来等不到陆议了。孰能料到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议哥哥,竟会在这种场合不见人影。

一步踏出,别了江东。

“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莫名响起一声嘲讽,四周有人发笑,跟着起哄。

“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周瑜神态自若:“前半句我就当作是恭维了。”

孙权喝道:“把带头的人给我捉出来,扔进江里,让他下辈子叫‘灌水’!”



白衣青年在祠堂里被关了整整一个月。

出来时神情恍惚,恍如隔世。

虽为家主,但擅自改掉自己的名字是大忌,无论出于任何人授意。

江东陆家乃名门大族,家中长辈大发雷霆,连自己的名字都保不住,他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于是,责罚他在祠堂思过。

他完全无所谓,即使失去了原本父亲起的名字,即使将改成那个刁滑奸诈的主公要求的名字。他也还是他。

说到底,名字只是一个称谓。

他愿意忍辱负重,用自己的才能报效这方土地。

天下太大,他不是没有实力去争夺,只不过他想守护的人恰巧正在这里。

被关祠堂的一个月里,他想得通透。孙权并非信守道义之人,但他却别无选择。自从孙家入驻,他们早就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他能做的只是在万种可能性中尽全力争取,无论结果好坏,至少不留遗憾。

一天天过去,他的心渐渐凉透。

如果孙尚香还在,不可能这么多天还不来看他。

绮窗不开,伊人不来。

他常常忆起孙尚香窗户上的雕花,热烈的、盛放的绮丽花朵,似有沁香。幻听门外传来孙尚香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回过神后,自嘲地摇头痴痴笑上两声。

江东人才辈出,什么时候才能实现与她的约定上阵带兵打仗呢?

他忍不住期盼这一天快些来到。

走出祠堂的那一刻,他得知天真烂漫的孙尚香已远去,孙权特地派人来给他送来新名字。

他苍然一笑,凄风吹起他手中的锦帛。

“逊”在空中放肆地飞舞。

我成了孙家的走狗,而你已是别人的妻妾。



孙尚香与刘备虽为夫妻,但日常起居全部分开,每天也就打个照面问一声安。

自设宅院不说,还越建越离谱,俨然砌成另一座府邸。路过时只听见里头传来侍婢们练武的呼喝声。

刘备忧心忡忡,在诸葛亮的建议下让赵云去管理内务。理由是由赵范献嫂得出结论,赵云对嫂子类型完全不感兴趣,这样便避免横生枝节。

孙尚香也忧心忡忡,刘备谨小慎微又不是董卓,赵云稳重忠义亦不是吕布。再加上诸葛亮,孙权提出的离间计根本不可能上演。

她练武只是不想分心去琢磨那些她无能为力的事,期盼哪天与曹操开战,自己也能贡献一份力量。

她的窗户和家里的那扇修得一模一样,精致的雕花刻得栩栩如生,只是推窗而望再也不见江东的美景和那儒雅的白衣公子。

她慢慢意识到所有不期而遇背后的良苦用心。

议哥哥要上阵杀敌,一套剑法尚远远不够啊。

她的侍婢中不乏仰慕赵云的女子,当初积极报名也是为了能顺理成章地待在赵云身边。

每当赵云路过或是来传话,她们就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叽叽喳喳个不停。

军中纪律严明,可所有条条框框都是针对兵士,从没有囊括随军。赵云对她们尊重有加,从来不曾敷衍怠慢,于是她们胆子越发大起来。

“赵将军,今天你的脸上怎么有……”

“有什么?”赵云摸了摸脸。

“有点帅气。”

侍婢们笑成一团,赵云明白过来,低头疾行。

幸好战场上都是男人们打仗,女人们惹不起啊……



观察数日,刘备和赵云之间根本不可能生出嫌隙。他们君臣的相处方式与江东完全不同,隔三差五就会搞个夜谈会什么的,然后手拉手抵足相眠同塌而卧。

孙尚香提笔要给孙权写信,没想到信还没写完,倒收到了孙权给她寄来的信。

信里寒暄问好,还让她收敛小姐脾气,好好服侍夫君。

孙尚香把信来回读了几遍,里面还特地提到了让她多整理房间,把临别礼物都放放好,日后总有用得到的时候。

这是何意?

临行前孙权送的东西……袖里剑!

孙尚香突然想到,这是让她先不要动刘备的意思吗?

说得好像她动得了刘备一样……

孙尚香看完,明了她哥又在存心耍她,便把之前自己写在竹简上的内容刨个干净,从头写起。

她写已经成功拉拢赵云,取刘备项上人头如探囊取物,只待孙权一声令下,就可以手起刀落。

写完自己读了一遍,笑得前俯后仰,直笑得泪花和鼻涕泡糊了整张脸。

最终她送出去的回信里,只简单询问了一下母亲的近况。



两年后,孙权来信说安排船只来接她,让她带上刘备的儿子阿斗一起回江东,吴国太正翘首以盼。

阿斗很喜欢孙尚香这位漂亮的小妈,江东的人情风貌听她讲了很多次,一听说真的能去了,开心得在地上连翻三个跟头。

“我早就想去啦!”

孙尚香笑道:“那么我们现在就出发!”

阿斗一骨碌起身:“可是,我爹不去吗?还有叔叔伯伯们?”

“就我跟阿斗一起去,他们都忙着呐。”他们都去还得了,孙尚香牵着阿斗的手往外走。

阿斗蹦蹦跳跳走到一半,突然想到:“对了,我爹说我出去玩,要去跟孔明先生报告一下的。”

“那里是小妈的家,阿斗跟我一起回家,怎么能算‘出去’呢?而且不远,坐船过去‘哗啦啦’一下就到了。” 

“嘻嘻!坐船咯!坐船咯!”

孙尚香很喜欢天真无邪的阿斗,真心想带他回去。

两人坐上江东安排的船后,驶出没一会儿,赵云便急追而来。

他身轻如燕地从周围的一艘艘船上掠来,眼看距离越来越近,侍俾们自然不敌,孙尚香心里发慌。

“咦?赵叔叔也要跟我们一起去吗?”阿斗傻傻地问。

“他要去的话,当然可以,”孙尚香缓缓答道,说给阿斗听,更是说给赵云听,“但是恐怕他不肯去。”

“阿斗,你快过来。”赵云喊道。

“赵叔叔好像生气了哦。他不肯去,还不让我去。”阿斗小声说。

“我带阿斗回家看一看也不可以吗?”孙尚香怒道。

“夫人,你要回去自然可以,可是阿斗不可以。”赵云依然有礼有节。

一听没得玩了,阿斗抱住孙尚香,死死不肯松手:“我想去玩啊,我想去!”

“夫人疼爱阿斗,可是这一去,你想想,阿斗岂能回得来?”

孙尚香刚想说我再把阿斗送回来不就行了,但转念一想,况且自己都是身不由己,又怎能给得出承诺。如果自己的这个决定害阿斗沦为质子,一辈子都失去自由……孙尚香打了个寒噤。

幸好竟然差点儿活成自己最讨厌的人——那个在甘露寺外安插了五百名刀斧手的哥哥!

“阿斗乖啊,先跟赵叔叔回去吧,下次我再带你去玩,好不好?”孙尚香哄道。

“我不要,我今天就要去玩!小妈最疼我,我不要和小妈分开!”在孙尚香面前,阿斗的胆子还是挺大的。

“呀,今天这船坏了,好大的窟窿,水要漫进来了,快点快点!阿斗快逃!”对于哄小孩,孙尚香还是很有一套的。

阿斗深得家传,果然对逃命一词敏感得很,立马跳起来,叫道:“哪里坏啦?哪里坏啦?赵叔叔,快救我!”

赵云接过阿斗,投来感激的目光。

孙尚香装作不经意道:“你不顺带拦一下我吗?”

赵云抱着阿斗,转过身垂目:“我拦不住。夫人多保重。”

不拦一下怎么知道答案呢?

两年来,她并没有在刘备这边留下多少存在的痕迹,无论是住处,还是心里。纵使接触得足够近,彼此了解,但始终走不到一起。

她收拾得干干净净,也消失得彻彻底底。

刘备有德,赵云有义,他们的路还很长。孙权给她安排的任务样样失败,但换作其他人亦同样不会成功。

“船坏了,窟窿漫水了!小妈还没下来啊,呜……”

耳边阿斗的啼哭声渐远,赵云终化为留在记忆中一个模糊的身影。



十年后,关羽失荆州,刘备称帝攻打江东。

陆逊作为大都督,率兵扼阻抵御,坚守不出。冷静分析形势,察刘备百里联营于茂林中,遂采取火攻夷陵,刘备惨败,伤亡数万人。

陆逊凯旋,实现了当年的诺言。

孙权高兴得很,把他约至一处隐秘的阁楼。

江东风景好的地方很多,却都不如此处静谧;江东僻静的地方很多,却都不及此处秀丽。

陆逊醉心于江畔和楼檐,说不出地惬意。

此时,楼间有人倚窗遥遥而望,细细清叹。

待楼中人缓缓下阶行至他的面前,他才准备好对白。

“孙夫人,好久不见!”

她失了光彩的眼眸,因照进了一身白衣的他而顿时又明艳动人起来。

“的确好久不见。”

稍稍留白后,两人异口同声地问:“你过得好吗?”

之后,便又是一阵心酸的沉默。

不过是两枚棋子而已,天下的,江东的,孙权的。

两枚跳不出棋盘的可笑棋子。

两人都曾恨过孙权,诅咒他像他们一样永远得不到所爱。

他过得不顺遂,便也见不得他人情投意合。乐于捉弄别人命运的人是绝不会得到老天眷顾的。

周瑜葬礼上,当陆逊见到孙权痛贯心膂的模样,就知道这个人终于跟他们一样了。

和哥哥争,他输了。和死去的哥哥争,他以为他终有一天会赢的,结果老天连等待那一天的机会都不肯多给他。所以他输得彻底,不再会有期待,不再会有企盼。

陆逊料定他的主公只剩一层躯壳和满肚子狡诈心思,今后孙权将会越来越疯狂,一步步走向狂悖无道。

而陆逊只需做好作为臣子的本分,后世定有公论。

其实,什么都无所谓了。孙尚香安然无恙,陆逊打定主意只要自己还在,便不会让江东出事。

“你做到了。”孙尚香欣然道。

陆逊点点头。儒将一样可以带兵上阵赢得漂亮。

“果然你说的对。”孙尚香又笑不出来了。

陆逊捡起地上的树枝,练起当年孙尚香教他的剑法。

陆逊熟练地走了二十来招,孙尚香突然咬了咬嘴唇,道:“错了!”

“绮窗探梅,我绝不会记错。”

这套剑法根本不是比翼连枝,而是绮窗探梅。

每天都练,每招每式熟烂于胸,他难道会记错?

“错了!错在你还不够聪明,”孙尚香黯然哽咽,“若你足够聪明,当年的你怎会没能留下我?”

陆逊无言。

沉默中江风四起,吹皱江面,层层起伏荡汩漾驰。如同被无情岁月揉糙的心,堆叠着深深浅浅的遗憾与痛楚,再无平复。





——————————————

↓前一章回顾↓

【策瑜】都督心事 《缚》


评论(1)

热度(34)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