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烛幽幽

八、都督心事| 《缚》【策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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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单独阅读(其实每篇都可,连在一起看理解上叠BUFF,因视角不同可能有意外惊喜/吓)

给本篇单独起了名


《缚》


曲有误,周郎顾。

庐江人人都有一张琴。

周瑜的颈椎劳损严重,堵上耳朵在家中静养。

突然一股强劲的噪音穿透堵耳朵的帛绢直刺入耳。

周瑜苦苦煎熬半柱香,终究抵不过强迫症,冲出门朝声音的来源方向狂奔。

“果然又是你!”

“自然是我。”

抚琴者抬起头,笑吟吟地看他。英俊潇洒的青年一身江湖侠士的利落打扮。

“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右手拨弹的指法不对,左手按弦的徽位不准。”

“我弹不好,你教我。”

一双明眸里洋溢无限热情。

“这张琴该调调音了。”

周瑜似乎被他的灼灼眼神烫了下,别开视线,拿下塞耳朵的帛绢,坐到抚琴者身侧,动作娴熟地开始调琴。手把手教他指法揉弦时,发现他的手指温热有力,虎口掌缘布满茧子。

这样的手怎么能弹好琴呢。周瑜不停腹诽。



“在想我?”

突然一张鬼脸——鬼的脸——贴过来。

“你说话跟你弹琴一样难听。”

周瑜抄起茶盅飞掷。

那鬼身手敏捷地避开,茶盅落地,摔个四分五裂,碎片兀自穿过鬼的身体散落。

鬼无不落寞地感叹:“看来我果真已经死了。”

“那还躲什么躲?”

“自然反应,”鬼勾起嘴角,“要是你扑过来,我肯定抱住。”

“我才不上当。”

那鬼哈哈大笑,还想说些什么,话未出口忽然开始变得稀薄,然后带着复杂的表情渐渐趋向透明。

“又搞什么花样?”

没有人回答,屋子里的静寂瞬间让心透凉。



曹操率八十万大军欲南下,江东临危不乱有条不紊。

“我听说你要考诸葛亮?”孙权饶有兴致地问道。

“不,我只是请他帮个忙。烤人是你的强项。”

孙权挑眉,道:“公瑾知我,我何尝不知公瑾。江东的箭我全都帮你收来过,你怎还不满足?”

“不够,没有收齐。”周瑜镇定地答道。

“照公瑾之意,我堂堂江东之主都收不齐,难道那诸葛亮就能收齐?”孙权不悦。

“传闻中他夜观星象知天下事……”

“我夜观月象知阴晴圆缺!”

周瑜无语。

许久,孙权背过身,为刚才脱口而出的蠢话后悔不迭。别人都认为他少年老陈处变不惊,而在周瑜面前,他总是沉不住气。

单论年纪,孙权已经追赶上了生命永远被定格住的男子。

那人临死前向他一指,江东臣子与世族首领一下子齐刷刷聚集在年仅十八岁的少年周围,但是他们的眼睛无一不盯着站在那人床边的周瑜。

那时的周瑜对他点点头,掀袍跪下。

于是,众人皆跪。

少年的视线越过他们的头顶,那人靠在床头病入膏肓奄奄一息,嘴角却笑容不减。从容不迫地把手搭在周瑜的肩上,他满意地闭上眼,与世长辞。

能追赶上的恐怕只有堪堪年纪而已。可是追上又能怎样?往后无论多少岁数,他永远得唤那人“兄长”。他越想表现便越急躁,越急躁便越在最重要的对象面前出丑。

孙权轻叹:“其实你从不信我。”

你只信……

周瑜却正在他的背影里试图寻找一两分故人熟悉的感觉。

“我信你,”周瑜笃定道,“我信你会答应让诸葛亮帮我这个忙。”



诸葛亮来了,带着赵云一起抵达江东。

江东山清水秀,美景目不暇接。

“南阳卧龙,久仰久仰!”

“江东周郎,失敬失敬!”

周瑜眼前一亮,笑问:“这位是?”

赵云作揖道:“常山赵云,赵子龙。”

俊秀的周郎不失为江东美景之一。

周瑜稍稍客套一番,进入正题:“准备如何收箭?”

诸葛亮笃悠悠道:“如果我未猜错,收箭,意在寻箭。关键的人我帮你带到,子龙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孔明明鉴。”周瑜转身拿出一只木匣。

木匣中躺着一支箭,箭身血痕犹在,箭头淬着莹莹绿光。

吊儿郎当的鬼魂在柜子上盘腿而坐,满脸不屑:“刚才你笑了。”

周瑜皱眉:“我想笑就笑,你管不着。”

诸葛亮和赵云齐齐答道:“都督多笑笑才好。”

那鬼如恶作剧得逞,嬉笑道:“你在我坟前哭着发过誓,不再对旁人笑。”

周瑜看向鬼魂,这身衣服是自己亲手烧给他的,华丽帅气。死了也有好处,衣服永远不会不合身。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我装装样子假哭,现在你就当我假笑。”

周瑜仰头走到柜子旁,柜子上空空如也。诸葛亮默默与赵云对视一眼,无需言语心中了然。

都督最近总是满屋子乱翻,有人断言定患上了失心疯,有人猜测是在打老鼠。胆子大的人上前询问,都督不耐烦地回答,抓鬼。

现在的症状比听说的更可怕,诸葛亮和赵云的后背莫名窜起一股森森凉意。

“这赵云啊一直保持超高人气,迷恋成痴的不在少数,特别是在寡妇群体中!你喜欢他也很正常,嗯嗯、很正常!”鬼坐在柜子上边说边自我肯定地点头,两条腿垂在柜旁欢快地摇摆。

鬼……不是应该没有脚嘛……

赵云正聚精会神地研究木匣里的箭。

周瑜挑眉道:“那你还不赶紧恭喜我?”

鬼爽朗地大笑,戏谑道:“第二春可不容易,值得庆贺啊!”

周瑜冷哼。

刚想去拽那鬼的脚,伸出的手尚在空中。

“没错,就是我见过的箭!”那边赵云的研究突然有了结果。

周瑜扭头快步过去询问详情,只听耳旁尽是鬼的声音——

“要获得幸福的话,就别妄想在他身上找我的影子!”

周瑜猛地侧头,那鬼却已不知所踪。



“伯符,你慢点——”

“怎么了?今儿你可比昨天还慢!”孙策笑着回头张望。

周瑜不慌不忙,道:“昨晚我做了个梦。”

孙策迫不及待想听下文,放缓马匹的速度,急问:“什么梦啊?有没有梦到我啊?”

周瑜卖关子,等两人的马差不多并排而行后才答:“容我想想。”

“到底有没有我?如果没有我,那也不许有别人哦!”

“连梦都要管,简直无理取闹!”周瑜嗔斥。

孙策挠挠脸,赔笑道:“他们都叫我‘小霸王’,我自然是霸道的。”

“没道理还嘴硬!”

“道理都留给你说去就好!”

一把抢过周瑜手里的缰绳,两匹马靠近,孙策趁机亲了一口马背上的人。

周瑜吓了一跳,确认周围没有别人后,在心里暗自欢喜。当然表面上不会表露出半分,唯有语调轻快不少。

“我梦到我们俩像现在这样骑着马,不知要去何处,跑得飞快。”

“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像刚才那样?”孙策忍不住窃笑。

“你就在我身旁,然后……”周瑜的声音陡然沉下来,“然后你对着我慢慢转过头……”

孙策发现氛围不对,止住窃笑,霎时表情僵硬。

“你的脸、你的脸上……”周瑜没想到孙策听得这般认真,一下子有些词穷。

“哈哈哈哈哈被我帅哭了吧!”小霸王突然爆发出一串笑声,松开周瑜坐骑的缰绳,自顾自冲到前头去了。

周瑜把梦才说了一半,恐怖狰狞的画面仍在脑中盘旋。

梦里,在周瑜身侧的人慢慢转过头,脸上满是斑疮,还有化脓流血的伤口。

那小霸王号称天不怕地不怕,周瑜却清楚他的软肋,他不擅应对神怪志异中的鬼鬼怪怪,从来不敢听鬼故事,刚才硬是在用自己的笑声来掩饰内心的慌张。

周瑜摇摇头,手持缰绳赶上去,非得用这个梦治治他。

后来孙策知道了梦的全部,包括周瑜对着面目全非的他说滚滚滚。他闷闷不乐了许久,最终得出周瑜这个梦的启示是“打架首先要保护好自己的脸”,令周瑜哭笑不得。

如今回忆起来,一切都不是没有预兆的。

这个奇怪的梦只是序幕,肯定在此之前就已经埋下了祸根,只是当年的他们茫然不知,现在的周瑜苦思不得。

木匣中的那支箭令孙策以自己最无法接受的样子离开世间,现在进而荒诞地变成了自己最害怕的鬼魂,残酷的命运是何时盯上他们的呢?

那冰冷的视线一定是来自黄泉的诅咒。



赵云给出的答案在周瑜的意料之中,但真相仍需要追查。

诸葛亮很快明白了周瑜此次邀请他们来到江东的缘由,马上和赵云、周瑜一起制拟定方案。

如果赵云的话不假,那么这个方案绝对可以把多年来的结解开,周瑜相当有信心。

周瑜一度以为自己有生之年都将无法直视木匣中的那支箭,就像当年他内心拒绝承认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病人就是曾经意气奋发的孙郎。

而如今,他竟已可以云淡风轻地跟别人讨论那支箭,看着箭身上暗红色的血迹,心里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澜,揪不出一丁点儿痛。



那时,周瑜以为孙策又在跟他开玩笑,孙策的玩笑层出不穷,一向没有分寸。他匆匆赶回去准备痛骂孙策一通,却未曾料到孙家人和官员站满府邸里里外外。

周瑜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妥善安排了他的殡葬,如何部署大小官员的调动,如何安慰孙家人节哀顺变。

知道他们亲密关系的少数人劝他哭出来,江东之柱可以悲伤,但绝不可以倒下。

周瑜报以苦笑,笑容没有弧度,堪堪牵动了一丝嘴角。

悲伤,何来悲?何以伤?

夜深人静的时候,年少的孙权紧紧拉住周瑜的衣角不肯离去。

“我向哥哥的灵位发誓了,我会待你好的,”月光下少年深沉暗幽池水般的双眸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他,“不会输给我哥哥。”

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周瑜嘴角一抿,晶莹的泪不请自来,猝不及防地挂了一脸。

你哥哥待我有什么好?

哪有悲伤?何来悲?何以伤?

明明无悲无伤,然而整个人不再完整,从此阴阳两隔,被孙策带走的梦想和未来统统不复存在。

他才明白,他无悲无伤,却无比痛恨。痛恨那支毒箭,痛恨美好的回忆,痛恨撒手人寰的孙策,痛恨需要继续充当江东之柱的自己。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所有的恨意渐渐化为麻木。

以前,他春风得意时喜欢弹一曲,落寞失意时也习惯弹一曲。

如今,他的琴上落满灰尘,每天一坛酒,他感受不到什么是春风得意,什么是落寞失意。

他不弹曲,因为手指不再稳,弹不成完整的曲子。

琴声呜咽,人凄怆。

曲有误,周郎顾。周郎误,谁人顾?



隔天,赵云又来继续讨论方案。

“都督,我觉得还有一点需要注意……” 

周瑜微笑着频频点头。

他在这位英武俊朗的青年身上看到了强大的可能性,一种可以把所有的不可能变为可能的力量。

细节修改之后,方案趋向完美,周瑜一锤定音,吩咐手下速速操办。

周瑜相当高兴,给赵云斟满酒。

赵云却连忙推辞,道:“都督,应该少喝点酒,或许就不会看见奇怪的东西。”

“我这两天喝得特别多,”周瑜自嘲地笑道,“也没能再瞧见他。”

果真是失心疯……诸葛亮先前把周瑜视为最强大的对手,欣喜若狂地给刘备写信汇报周瑜的病况去了。

赵云不明所以,自觉不便多嘴,只问:“现在我能帮你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快点把箭找到?”

“是啊。”周瑜叹道。

孙权曾收齐江东的箭给他,但没有他要找的那支,也就是说……

他们计划的地理位置没有出错。

“如果找到箭,我是否可以向都督提一个要求?”

周瑜笑道:“当然,别说一个要求,十个都没问题,只要是我能力范围之内的,尽管提!子龙,话说回来,戒酒免提啊,我最近不喝点,还真睡不着。”

不喝睡不着,喝了不舍得睡,神怪志异里不是常写半夜三更那边儿的才能被放出来溜达嘛。虽然前几次神出鬼没并没遵循固定时辰,但打那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肯提前打声招呼。

“我只提一个要求,”赵云望了一眼角落里积灰的琴,笑道,“都督,再弹奏一曲吧。”

周瑜愕然,他以为赵云会要神兵名马,年少气盛的将领最钟意的不就该是这些嘛,况且他听说赵云现虽为刘备部下,但仍用着旧主赏赐的兵器和马匹。刘备穷,江东富饶,兵器马匹样样不缺。硬要说缺,的确是缺了一个人,大言不惭要争衡天下却只坐稳了江东六郡就与世长辞的那个人。

再弹奏一曲,为别人弹成一曲,兴许就能忘掉他。

周瑜的视线无法从赵云的脸上移开,与那个人的豪气飒爽不同,毫不张扬的笑容让暖意一丝丝沁入心间,粉碎桎梏消融残雪。

“好!”



他最近总在吐血,胸口总觉得压着块大石。

每当大石越来越沉,压迫到快要窒息的时候,他就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公瑾啊公瑾……公瑾啊公瑾……”

于是他便知道是谁阴魂不散地压着他,对着身体上方一阵拳打脚踢,那鬼便安分了许多。

只是喊声始终没有停歇。

“公瑾啊公瑾……公瑾啊公瑾……”

吵得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他晓得那鬼要听什么,可他堵着这口气硬是不说,憋着憋着一口怨气就化成了鲜血从嘴里喷出。

周瑜想不通,那鬼活着的时候他们水乳交融,为什么阴阳两隔的相处会变得如此缺乏浪漫不解风情。



待周瑜的病稍微好转,他拿出许久不弹的琴,轻轻抚去灰尘,开始熟练地调音。

他们的方案顺利实施,二十只草船往曹贼营地而去,密密麻麻插满近十万支箭驶回。

他要的箭已经寻到!

周瑜自要准备履行同赵云的约定。

“真好听啊。”

周瑜怔忡,忘了指下的音。

那鬼别来无恙,正冲着周瑜痞痞地坏笑。

“我还以为你变成石头了。”

之前他天天等到三更半夜都不见那鬼现身,说不担心是骗人的。跟赵云有约定之后,他便不再晚睡,于是天天被无形的石头压在胸口,甚至大口吐血。

“投胎成石头其实很难。”那鬼挠挠脸,笑道。

琴是弹不下去了,周瑜干脆放到一边,皱着眉问:“这次可以说几句?消失前说一声‘告辞’很难吗?”

“害你又到处找我了?”鬼凑过来,手肘搁在桌案上撑着头。

“对啊,”周瑜故意气他,“找出来赶紧让道士收了你!”

鬼可怜巴巴地说:“你舍得啊。”

“死都死了,有什么舍不得,反正第二春你也准了。”

“你嘴上这么说,可我知道你不是这么想的,”鬼顿了顿,继续说,“不然你也不会用尽千方百计也要找……我知道的,在你心里装的还是我。”

周瑜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我找箭跟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你知道什么!你威风凛凛单枪匹马出去打猎被人刺杀是你活该!我找伤你的箭,只是因为我高兴!我乐意找就找了,你死都死了能不能省省心别再自作多情!”

鬼好似从没见过周瑜这么大火气,忙道:“你别动气,别动气!对你身体不好!我错了,大错特错,我混蛋!”

周瑜气急,忽感喉咙一甜,用帕巾一接,又是一口鲜血,顿感乏力虚脱,双眼血红地瞪着面前的鬼。

“好公瑾,我错了,都是我不好……”鬼像念经一般不停重复着,最后调皮地问,“怎么样,气消了没?”

周瑜没有答话,用完完全全“见鬼了”的惊恐眼神盯着他。

良久,鬼努力地故作轻松,道:“难道……你看得到我的脸了?”

周瑜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张脸。

满是斑疮,还有化脓流血的伤口。

先前的几次,周瑜只见到那鬼模模糊糊的轮廓,声音倒是听得真切。后来身形变得逐渐清晰,但是脸总像被一团黑雾遮着,勉强只能瞧见勾起的嘴角。

黑雾散尽,恶梦再度开启。

“我的脸……怎么样?”

临终前,他的脑袋缠满绷带。

从一侧眼角旁深深刺入的毒箭早已被拔出,箭上有剧毒,医匠们一致认为需要剐除伤口周围的肉。持续的高烧令他神志不清,恍惚中只觉得身旁的所有人都要害他。大声连唤了几声公瑾,没有人应,他最信任的人正远在巴丘,替他镇守新收服的险地。

两三天后他的高烧退去了些,但是受伤的脸颊火辣辣地发烫,时不时溢出混着青紫色的血水。医匠们束手无策,他愤怒地赶走所有人。

镜子里的是什么呀?这样恶心的怪物是江东之主?

他砸碎了家中所有的镜子,自己绝对无法接受这张脸,别人又怎么能够接受?

他用绷带把脑袋一圈圈地缠绕起来,不愿被任何人看到,更害怕周瑜向面目全非的他惊恐地尖叫滚滚滚!

他怎么这么傻,活着没能和重要的人一起完成夙愿,死了还要阴魂不散时时纠缠,直到把那人吓疯吓死才罢休吗?

鬼在周瑜的表情里已经得到了答案。

“我的脸……还跟以前一样帅吧……哈哈哈……”

鬼的笑声失去音调,简直比哭还难听。

“嗯,跟以前一样……都被你帅哭了,”周瑜低下头,悄悄抹了抹眼角,淡定地缓缓道,“就是气色不太好,印堂发黑……”



“听说你们很顺利。”孙权这幅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始终挂在脸上。

说实话,周瑜越来越不知该如何回应孙权。

当年是他们把年少青涩的少年推至高位,权衡利弊的才能造就了一位出色的主公,但不曾有人问过孙权,走上这条王者之路是否出自他的本愿。周瑜也不敢问,他只能千方百计帮着孙权赢,好像这样就能证明他们的选择一直都没有错。

孙权所说的顺利指的是……寻箭还是同诸葛亮赵云的相处?

“是的,托主公的福。”

管他在想什么。

“哈哈……”孙权眯着眼笑道,“公瑾,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

周瑜眼皮都没抬一下,心里寻思着是不是该通知某鬼晚上去压一压自己的弟弟才好。

“草船借箭这种雕虫小技我早就能想到的,”孙权话锋一转,“和刘备的部下合作感觉如何?”

“尚可。”

孙权笑道:“那就再合作一把。”

“你的意思是……连刘抗曹击退曹操的八十万大军?”周瑜惊问,这事他并非没有想过,但兹事体大,由他提出难免生疑。

“正是,我早就说了公瑾知我。”

孙权顺着话,便去抓周瑜的手,未曾料到被周瑜侧身后退小半步避开。

“还望主公慎重。”

慎重?指的是……连刘抗曹还是保持他们俩之间的距离?

孙权终于停止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拿下面具的他神情孤冷至极,百米之内都好似凝结了一层冰霜。

周瑜看着心悸,咳了一下,小声道:“其实我的手不干净。”

“怎么说?”孙权意味深长地看向周瑜的手。

可惜双手都小心翼翼地藏在袖管里不让看。

“刚摸了鬼啊,晦气!”

孙权盯着一脸认真的周瑜欲说还休。



一支箭,箭身血痕犹在,箭头淬着莹莹绿光。

箭的旁边放着一小捆跟这支一模一样的箭,只是没有血痕。

“是第六艘船,方向偏东北。”

一共派出二十艘草船朝北方驶去,航向各有特定的规划,连掉头的时间都有微妙的先后,为的是能更精准地锁定箭射出的方位。

周瑜按赵云所说在地图上圈划,第六艘船的位置偏东北,江对岸那是……

因连年战乱,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大量城池被毁,耕地无人播种,土地贫瘠荒芜。

对应的那块地方正是荒地之一。传闻曹操当年收编黄巾军的时候,正是在那里处决了黄巾军中的伤残老弱,只留下年轻力壮的精锐收编。黄巾军本就是由一般民众构成,相对杂广,各个年龄层次的百姓喊一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就能加入,还能领到神符。说来也奇,那时数万伤残老弱头裹黄巾视死如归,按照顺序整齐列队,被活埋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挣扎,简直像集体睡着一样令人摆布,动手埋人的曹操手下当场被吓疯了好几个。

周瑜的手指轻颤。

黄巾军……张角……太平道……

他已经想到了什么,只差把所有的一切连接起来。

“原吴郡太守许贡的门客为了报复杀死伯符,想必你早就听说了。”

周瑜从没和人主动提起孙策的死因,真相渐渐浮出水面。赵云不属于江东集团,倒是个适合分享分析结果的人选。

“我听到时就觉得奇怪,人死树倒,因利益而来的门客有这般骨气实属世间罕见。”赵云不解。

孙策的死撼动江东,不快速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怕是刚收服的辖地又会四处生乱。周瑜很快给出许贡门客所为的解释传遍各州县,趁尚无人来得及提出质疑,又迅速让江东六郡认清新主公是孙策之弟孙权。

“许贡原本不用死,可是他送密信给曹贼,被伯符发现。伯符只命人杀了咎由自取的许贡,不牵连许家和门客,做法并无不妥。”周瑜淡淡地陈述。

“所以多年来你一直在暗中调查孙伯符的死因真相?”赵云恍然。

“不错,”周瑜望着屋子另一边的桌案前慢慢现身的鬼,接着说,“而今天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是谁杀死了孙伯符?”

黄巾军……张角……太平道……太平经……于吉……

张角张宝张梁的创教理念来自写下太平经的于吉,而于吉死在孙策之手,况且众说纷纭还有人玄而又玄地加上了预言的一笔。

“公瑾,愿闻其详。”

那鬼坐在遗孀和遗孀新欢的对面不恼不怒,坐姿端正,难得地认真。

预言……曹操……黄巾军……

连上了!线索收集齐全,一切谜团迎刃而解。

“曹贼麾下的军师祭酒曾预言伯符会因轻率没有防备而被刺杀,如此这般料事如神,背后也许与黄巾军早已达成某种约定。太平道擅使符水,称自有神祝,结果为何那样仓促就归顺曹贼?而且从收编黄巾军后,我根本没有听说曹贼打过败仗,最不可思议的要数官渡一役。”

赵云问:“你的意思是太平道并非灭亡瓦解,而是选择归顺神祝曹贼?”

搁在以前,诸如怪力乱神的事周瑜并不相信,可是现在……最好的例子就在面前,不由得不信。鬼歪了歪脑袋,没有发声,生前的小习惯如今直烫周瑜的眼。

周瑜收回视线,对着赵云点头。

“所以预言成真,伯符惨死。”

许贡的门客乃是郭嘉留在江东的眼线,许贡被杀后,门客便有了刺杀孙策的理由,伺机行动,最后得手。也可能许贡会去送密信以及暴露给孙策的环节中,门客早有参与,直接促成整件事的发生。这也就不难想通,郭嘉敢于夸下海口,因为事先的安排已经在周密地暗中进行,并非空想虚妄。

真相就是孙策遭到曹操郭嘉的暗算。兵不厌诈,不战而刺杀主帅也不失为战术,他们巴不得看到江东自乱。

而孙策发现周瑜的意思并非仅此而已,他一直把话题往太平道上扯,所以孙策质疑地歪着脑袋。

“公瑾……”

你到底在想什么?

周瑜丝毫没被打断,接着说:“伯符杀了于吉,自然是太平道的仇人。黄巾军归顺曹贼,我们是曹贼的敌人。那时数万人被活埋岂有不挣扎的道理,除非他们被埋之前已经是死人。但曹贼的手下疯了,说明他们的确是活生生的人。我猜想,他们被控制了,信徒们赴死之前都吞了符水。黄巾军内难免残留着会使用符咒的人,用诡秘邪术把献祭大批活人之地造成江边屏障。曹贼的战无不胜也许离不开太平道的神祝,得许贡密信,对他们而言江东最大的威胁就是伯符,诅咒他失去性命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

原来来自黄泉的冰冷视线无时无刻在诅咒着他们,地狱毒箭早已高高悬在孙策的头顶。

他英勇绝冠武力盖世有什么用?他在劫难逃,死亡的命运早就在朱笔黄符里注定。

鬼浑身轻颤,震惊不已。

赵云问道:“都督,那么你准备怎么报仇?”

“亲手毁掉那块诅咒之地。”

仇恨之火已在周瑜眼中燃起。



诸葛亮同周瑜不约而同选择用火计来对付曹操南下的八十万大军。为了成功让这把火烧到对岸去,黄盖周瑜施苦肉计让曹操放松警惕,而诸葛亮自告奋勇观察风象。

让火烧尽那块诅咒之地,净化所有的怨灵,周瑜觉得只有这么做,他才算真正地报了仇。整个计划如果缺少东风,则功亏于溃。但已然入冬,整个冬天赤壁鲜有刮起东风的日子。诸葛亮在江东只待了区区几天,他如何能算得准,倘若他算不准,等赤壁陡然刮起一两股东风,急急忙忙部署下去,肯定不会成功。

曹操是个精明强大的对手,每件事必须安排得不紧不慢,看上去自然而然地发生才不会令其生疑。

“你明明知道的,这段时间哪里会有东风啊。”

周瑜绝望之时,鬼还拼命添油加醋。

“我找了八年,才找到毒箭的源头。之前我以为不可能的事,却办到了。”周瑜缓缓说道。

当人跌进深渊无法往上爬的时候,陷得再深一些又何妨。

第八年,孙策的鬼魂开始不时出现在周瑜身边,纵使阴阳两隔,却相处一如从前。

冥冥之中命运的转轮继续转动,从未停止。死亡并不是生存的对立面,而作为生存轨迹的最后部分永远存在。

周瑜从未从孙策的死里走出来。

周瑜心里明白得很,只有他能看到的孙策鬼魂也许并不真的存在于世。这也解释了为何他们的相处能够与从前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因为那大概是他基于回忆拼凑制造出来的假象。

之前以为不可能的事,却办到了。

之前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啊,却近在眼前。



赵云前来带话,让周瑜不用过分担忧,自家军师只需建立祭坛便能向天借风。

周瑜惊道:“孔明等不到东风,莫非自己先疯了?”

赵云认真地回答:“没有疯,诸葛军师说的话从没有办不到的。请都督即刻命人照办,借风的事就放心交给军师吧。”

孙策生前最见不得装神弄鬼,没想到大仇雪恨还得靠别人求天祭地。真真是讽刺到家。

周瑜还没有发话,打门外走进一人。

“那么你家军师敢不敢立下军令状,倘若没能借到东风,当如何?”孙权笑里藏刀。

孙刘联合,但战场在江上,要是曹操得逞南下,遭殃的还是江东。江东生死攸关之际,把所有的希望压在诸葛亮登祭坛向天借风这么荒诞的事上,别说是主公孙权,就是报仇心切的周瑜也难以说服自己。

赵云一时语塞,想起临出门诸葛亮交给自己的锦囊。诸葛亮嘱咐过遇到紧要关头才可打开,可不就是现在嘛。

周瑜和孙权不解地看着赵云在红艳艳的锦囊里翻来翻去,抽出一张小竹片,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可以”。

没头没脑的两个字,赵云怕自己看漏,赶紧把小竹片翻过来,令在场的三个人又大吃一惊。

反面是三个字——“都可以”。

惊讶过后,不得不服,一贯的伪善笑容又浮现在孙权的脸上。



诸葛亮已经连续三天上祭坛做法。

而且都在晚上才登上祭坛,清散四周的人群,说是诡秘之术不得外传,外传就不灵验。

孙权料定他想逃跑,严防死守之外,天天晚上派人去找赵云喝酒。如果诸葛亮逃走,江东理直气壮地扣下赵云,至少可以让刘备心里憋屈。

每天清晨,赵云随周瑜去接诸葛亮,诸葛亮睡得叫都叫不醒。

“东风什么时候能借给我们?”

“呼——呼——”

不是风吹来的声音,是诸葛亮的阵阵鼾声。

到了第四天,周瑜终于怒了。

“如果再借不来,就如同这张桌案的桌角!”

“噌——”桌角被周瑜的利剑当场削去。

霎时诸葛亮从睡梦中惊醒。

孙权幽怨地看着这一幕,心里怨念地来回数着自己桌案的桌角还剩下几个。

待诸葛亮从孙府走出来,门口的赵云忍不住询问做法的情况。

诸葛亮眼圈发黑,整张脸无比倦怠。

“你们都以为我睡了三天?”

赵云实诚地点点头。

“其实我一直在祈愿,整晚都没睡!直到天亮才睡一小会,还被他们那样恐吓。”

赵云不解:“祈愿?”

“不瞒你,其实我……”诸葛亮四顾周围,见没有孙权的眼线这才松了口气,竖起一根手指往上指着,“那里有人……”

赵云投来的视线不同以往,诸葛亮心想,实话实说果然还是吓到他了,小声嘟囔:“本来借点东风根本不是什么问题,而且也不需要‘借’,因为不用拿南风西风北风去还,随便吹点就成。可惜出了点问题……”

赵云感到脑子里有点乱,顺着话问道:“什么问题?”

诸葛亮皱起眉头:“我跟他们失联了。”



孙策早就看不下去了。

什么草船借箭,什么向天借风,刘备自己穷,估计借东西已养成习惯,带坏了诸葛亮和赵云。

那毒箭明明就是赵云照着样子做出来的,交给周瑜看之前,诸葛亮还帮着涂上特制的油墨。

还是孙策最讨厌的颜色。

他活着的时候人称小霸王,只愿死后不是只老王八。

他一直放心不下江东,即使死了也不愿离开。临终前的安排他自己认为还算得当,只是对于那个人,他唯有还不清的愧疚。

少年鲜衣怒马,子承父业统帅一方兵将。与倾心之人相互爱慕,回忆起这一生真堪称占尽世间所有的幸运。然而,祸事来得如此猝不及防,打破一点点积攒起来的美好只需短短一瞬间。

冗长的沉睡之后,他渐渐醒来,甚至有了意识,他找到回家的路。家人和部下全看不见他,无论他如何呼唤,他与他们之间早已阴阳两隔。心灰意冷的他回到自己的坟前,正见那个人坐在那里悠然喝酒,轻声诉说江东的大事与自己周遭的琐事。他默默地听着,突然觉得做个透明的鬼魂竟也不错。

“接下去恐怕我要消失一段时间。”

孙策刻意装作不在意的语调逃不过周瑜的耳朵。

“消失?”周瑜问,“终于想起来要去投胎?”

孙策挠挠头:“……还没想过这件事。”

“所以准备开始想?”

“那我还是选择想想别的事吧。” 

比如想想那不可能吹来的东风……



建安十三年冬,长江赤壁莫名刮起一缕东风,风势渐盛,孙刘联军用火计直攻曹军。

“军师,成功了!”

诸葛亮避开赵云正洋溢着满满喜悦的目光。

江上刮起的这阵东风与他无关,现在说出去都没有人信!

人人都对他肃然起敬,诸葛亮却惴惴不安,一心只想趁东风不停如何快点逃离。

事出必有因,这阵奇异的东风是……

“快撤!”

“军师,我知道你谦虚,但还是跟周都督通报一声比较好……”

赵云不解,他尚未来得及与周瑜道别,就被诸葛亮匆匆拉走。

东风渐盛,江上的火船顺着风势而行点燃铁索连环的曹操船队,一时间整个江岸成为一片火海,直烧了三天三夜,烧得江对岸万里废墟,寸草不生。

频频东望,只愿那个人的心结也能痛痛快快地随着大火烧个一干二净。赵云如是想。



他欠赵云一支曲。

他从不曾忘记,再度坐在琴前,却不知该从何曲弹起。

赤壁一役之后,不仅赵云远去,连那鬼也再没出现。

原本以为胸口的大石是鬼魂不怀好意的恶作剧,熟料压迫感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整个人越来越难受,时不时地就会咳出血来。

于是,他突发奇想,也许之前那鬼喊着自己的名字每晚死缠着他,难不成是在替他扛着无形的大石。

一无是处的小霸王,只剩下力气大这个不得不承认的优点……

周瑜披着厚厚的外袍,悄弯起嘴角。

“嗡——”

桌案上的琴突然低吟。

明明手指不在弦上,周瑜怔了半晌,回神道:“怎么?没舍得去投胎?”

“噔噔——”

琴音又兀自响起,琴弦震动不已,只是看不见拨动琴弦的手。

“哈哈哈,”周瑜突然仰天大笑,“看来我在病死前注定要先发疯!否则怎会觉得纵使阴阳相隔,但感觉近在咫尺呼吸相闻?”

琴弦被大幅拨动,发出急乱的杂音,焦躁急切之意不言而喻。

“伯符,”周瑜按住琴弦,却抓不住那双看不见的手,“仇都帮你报了,我只是累了,醉了,倦了……呵,还疯了。”

良久。

“你说我留得住他吗?”

“啪!”琴弦自断。



孙权听到周瑜的计谋时有点吃惊。

世上能令他吃惊的事已经不多。

周瑜的计谋够狠够绝,实行起来却颇有难度。

国太想见见刘备,所以把刘备召来吴地,然后杀了他……

结果的确是孙权想要的,但首先刘备肯不肯来,其次是用什么理由杀。

“刘备此人不除,必将成为我江东大患。”周瑜恭敬道。

有什么比倾慕之人为自己着想时的神情更动人的呢?

孙权的脸上难得地露出真挚的笑容,可惜根本没有人看到。

周瑜早已敛眸退了出去。

孙权琢磨整整一晚,完善了整个计划,更不惜贴上自己的妹妹。

当他迫不及待地告诉周瑜,周瑜淡定地回答道:“跟我不谋而合,地方我都选好了,喏,就甘露寺吧。”

孙权强迫自己放弃去注意某些微妙的错觉,两人一起针对细节部分进行讨论布署。

直到刘备和赵云渡江而来,孙权才顿悟周瑜的如意算盘。

“刘备死后,他就归你了。”一贯的噱笑挂在孙权嘴角。

周瑜依旧恭敬:“如果他愿意留下的话。”

“他若想逃走,我就要他的命。”

“好,我会这么劝他的。”

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孙权内心挣扎许久,终于妥协道:“他可以归你,而你必须是我的。”



“哼,白费心机。”

孙策突然出现的时候,周瑜正在调弦。

“你终于想弹琴了,”孙策不满意地嘟着嘴:“是赵云要来听?”

“嗯,”周瑜抬起头,“怪不得这么长时间都不出现,原来是去捏脸了。”

“我的脸……?”

“功德圆满的奖励,还是其他什么?”

“我竟然……”孙策双眉紧锁,“难道真的是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到了?”周瑜站起,缓缓向孙策走近,两人距离越来越接近,彼此惺惺相惜的注视中,周瑜继续说,“你……你别坏我的好事啊。”

孙策火冒三丈,心里拼命安慰自己这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气死人不偿命的周公瑾。

火气终于降下来后,孙策叹了口气,开口道:“冬天的赤壁,江上真冷啊。”

周瑜闻后若有所思。



甘露寺的布署败露,刘备顺势成了江东国太的女婿。

“我放刘备回去,你留下来。”孙权试探。

赵云答:“主公在哪,我便在哪。”

“你唤我‘主公’就成了。”

“我家主公健在。”

“这是你在逼我杀你家主公。”

赵云无所畏惧:“想动他的人很多,但是他仍然活得好好的,还刚办了喜事。”

国太打乱孙权周瑜的计划,孙权骑虎难下出送了妹妹,心里不好受。但赵云的态度证明周瑜并没有驯服他,小小的窃喜宽慰着孙权受伤的心。

“去吧,他在院里等你。”



赵云帮周瑜寻到毒箭的渊源,他按照约定来听周瑜弹奏一曲。

杏花春雨后的江南小院,清幽雅致的景色中,周瑜和孙策对坐,却不见琴。

赵云一愣。

“琴没法再弹,”周瑜无奈地开口,“弦断了。”

赵云对乐器不甚了解,名贵古琴的琴弦绝非普通,也许花上三五年都寻不到相称的制弦材料。

孙策不好意思地抿抿嘴。

“都督安好便已足够。”赵云担心的是赤壁大火仍未能烧掉周瑜的心结。

周瑜招手道:“来,喝茶。”

赵云见桌上已放着两只茶杯,不免奇怪,于是在另一边落座。

周瑜替他倒茶,轻放下第三只茶杯。

“我啊,曾常常梦到孙伯符,梦里的他总是在问为什么我还没去陪他。”

孙策拼命摇头:“绝对不是我托的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都督多虑。”

周瑜点头,赞同两人的话,道:“那的确都是胡思乱想,真正的伯符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孙策点头如捣蒜。

“正是。”赵云附和。

“真正的伯符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孙策和赵云同时心头一凛。

“我终于想通了,我知道,你就是真的。”

周瑜毫不避讳地直盯着孙策。

赵云看不见鬼魂,但猜到周瑜的眼里,孙策就坐在这里。

周瑜的心结丝毫没有解开,反而越系越紧,纠缠的羁绊跨越生死。

心甘情愿编成的心结为什么非得要解开呢?

只要真切地随心活着,有何不可?

赵云这才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

看不见并不代表不存在。

“孙将军,幸会!”赵云抱拳敬道。

第一次有人对着看不见的鬼魂打招呼。

孙策笑吟吟回应:“彼此彼此。”

接着孙策借周瑜为传话筒,与赵云从天下局势到武功招式,足足聊了大半天,相谈甚欢意犹未尽。



赵云终究还是要随刘备离开,孙权、周瑜和孙策在江边送行。

眼看小船载着赵云、刘备、孙尚香缓缓远去,孙权不解,为何周瑜舍得让赵云走。即使心与心相隔万里,但仍要牢牢把人栓在身边的执念没有人比他更懂。

“只要你一个眼神,我可以派人把船摇翻。”孙权轻声说。

“为避免你会错意,我决定闭上眼。”周瑜淡定道。

孙策笑出声来。

“怎么?你改主意不想留下他了?”

“刘备没死,谁也留不住他。”

孙权咂嘴,道:“刘备不能死,现在已经是我的妹夫。”

周瑜点头:“的确是一场白费心机。”

孙权眼眸转暗,道:“对刘备来说,是福是祸还不好说。”

“莫非你还藏了后招?”

“藏是藏了,有没有用我就算不准了。”孙权阴恻恻笑道,“我连我自己的事都无法把握,更别说旁人。”

“何事?愿替主公分忧。”周瑜毕恭毕敬道。

“为何我兄长可以,那赵云可以,我就不行?我哪点比不上他们?”

竟是此事……

周瑜大笑,指着孙策道:“你兄长此刻就站在你身边,你想听听看他的说法吗?”

孙策刚要说话,孙权汗毛倒竖跳开两步,冲周瑜嚷道:“公瑾,别再开这种玩笑!”

周瑜止不住嗤笑:“单凭这点你就及不上子龙!话说回来,就算比得上子龙又怎样?我这一生还能逃得开你哥吗?你哥做鬼还不放心天天跟着我!不过呢,我喜欢!”

“都督病了,赶紧扶回房休息!”孙权命令道。

当晚孙权做了整整一晚恶梦。



周瑜的确病了,严重到卧床不起。

隔年初秋的一个早晨,阳光淡淡地透过窗户照亮整个房间。

孙策照旧守在病榻前,寸步不离。

见周瑜醒了,美得格外动人,两人相视而笑。

周瑜抬起双手作抚琴姿,手指于空中拨动看不见的琴弦。

孙策恍如迷醉在优美动听的乐曲中。

“伯符,你弟弟专于权术,江东无恙,大可放心。”

“我知道。”

“所以别再这么熬下去了,带我走吧。”

是时候了……吗?

孙策犹犹豫豫地伸出手,进退两难,不知该期待怎样的结果。

谁料猛地被周瑜一把握住。

倘若人鬼之分,两人不可能触碰得到。

“公瑾……你!”孙策吃惊不已。

周瑜起身心满意足地抱住了他:“之前赵子龙的事是故意气气你的。”

“我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

自孙策死后,周瑜总习惯于在别人身上寻找当年小霸王的影子。

可是,谁都不是另一个孙策,没有人能够替代心上之人。

“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

“我没有疯。”

“我们该走了,”两人携手而行,一如当年,孙策补上吐槽,“我看过几年,会疯的是仲谋。”

周瑜笑道:“我猜也是。”



赵云盯着虫茧看了一个上午。

虫茧被慢慢咬出一个洞,蝶冒出头来,振翅而飞。

作茧自缚,成蛹化蝶。

耳边微风阵阵,突然传来琴声。

峨峨泰山洋洋江河尽在曲中,若饮醇醪,不觉自醉。

一定是周都督的弹奏!赵云心想。

“没错,他欠你一首曲子,今日送到。”

赵云虽然与孙策聊过天,但不曾听过孙策的声音,洒脱豪爽的语气,如他快意耀眼的人生。

孙策如约把周瑜的乐曲送抵赵云的耳边。

长久以来周瑜的臆想来自执念,不愿相信孙策会轻易而死。

周瑜不断追查,用想象丰满因果,编造一场仅属于自己的游戏。睿智聪颖的周郎怎会不明真相?他只是完全不能接受孙策被普通人意外杀死这个残酷的事实。

面对命运,世人皆是这般无能为力,纵是英雄亦如此。

生死两界,人鬼殊途,孙策死后仍徘徊在江东,只为苦等一人。活人与鬼魂间的交流条件是大限将至与真心牵挂。孙策曾见过无数游荡于世间不肯离去的游魂,那些游魂被薄情者遗忘,却又不肯认命,终日四处悲泣。他虽心中矛盾,但希望周瑜能够忘掉过去,想等着看周瑜年老发白,子孙满堂。如果周瑜欣赏爱慕赵云,他也认为很不错,可以试着忍忍。打从第一次周瑜能够看到他的鬼魂起,他便明了接下去已不用再等多久。一切偏偏快得出乎意料,渐渐靠近生死边界的周瑜,每近一步,便看得真切几分。周瑜看得清楚他的脸,触碰得到他的手,令孙策悲喜交加情难自禁。

孙策明白,周瑜最后的琴曲为谁而奏。他对赵云唯有满腹感激之情。正是赵云顺水推舟的帮助,才使周瑜寻得验证的方式,圆满长久以来所能认同的答案,从仇恨中走出,获得真正的解脱。



曲终。

而弹琴者远在江东,已阴阳两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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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加笔 策瑜专属撒糖短文 → 《听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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