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军师心事
他尚记得躬耕于南阳，每晚清风拂面，仰头与遥遥天上星一聊就是一整晚。
离群素居，鸟语花香，知天下而避世，怀万才而闲逸。
笑看他人庸庸碌碌，四处寻主投奔，期望建功立业流芳百世。
而他潇潇洒洒，对酒当歌，自娱自乐。
人间于他而言，只不过一番历练。
生前事终究转瞬一场空，可惜世人不会明白。
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他兴致大发，或是舞文弄墨，高谈阔论，或是研究发明几样新奇的玩意。
不经意间他声名远扬，酒香不怕巷子深，有才华的名士即使隐居田野也难掩与身俱来的光彩。
也许因为他曾是星。
他的逍遥自在一个普通的午后打破，他见到了刘备。
被刘备坦率真诚的态度所打动，被他深情的眼神所捕获。
刘备令他相信世间最宝贵的情谊。
看不见摸不着，但这是人与人之间的寄托，心连心的信仰。
是遗世独立无法触碰的感动。
诸葛亮突然厌倦一成不变的田野生活，他不要再做逍遥自在的星了。
刘备的面相好到出奇，虽然他观面相这方面刚刚起步，一顾二顾三顾，他换了各个门派的理论，得出的结论竟如出一辙！
刘备的脸乃帝王相！
他热血高涨，志气昂扬，血脉偾张，种田的宅男迈出家门远走他乡！
初出茅庐后天气转晴的第一晚，他婉拒了刘备抵足而眠的邀请，夜观星相，算得自己的命。
他吃惊，他不信，他重复算了整整一晚。
怪只怪刘备来的那三天的天气都不好，晚上都见不得星月。如今想来却成为引人深思的巧合。
他的长项仍是观星相。
观星的结果令他整个人颤抖不已。
聪慧的他时时刻刻心中装着人们想知道的答案，同时，也装着人们连想都不会想到的疑问。
人不能回答的问题，怎么解决？
问天！
明亮闪烁的繁星一直是他的良师益友。
当它们告诉诸葛亮，那些相面的书全出自一个崇拜刘备的穷书生之手的时候，诸葛亮气炸了。
不择言辞地辱骂一番后，剩下的唯有对自己前途的忐忑不安。
夜，这样安静。星星们如此坦诚，世间的秘密皆在头顶上的这片星象图里。
他在星夜下提前预知了自己的一生，不知该悲该喜，奇怪的表情久久凝结在脸上。
突地，一骑白马载着鲜衣少年在风中疾驰，与他擦身而过。
诸葛亮抬头，正对上仿佛渴望要与他悄语的流星划落天际。
流星映在已驰往远方白马少年的肩头，映在诸葛亮的眸子里晕出美轮美奂的色彩。
原来这个世间，不仅有命，还有梦。
公孙瓒兵败，赵云来投，赵云不会是细作，诸葛亮当然清楚。
可是，很多人在暗中怀疑，毕竟主公的阵营中和张飞思路相同的人彼彼皆是。
作为军师，诸葛亮早就把自家营队摸了个透。这不是一支能够靠发挥智谋取胜的团队，而是必须猛加智力和运气才能勉强存活的队伍，因为军中并没有哪个脑袋里实实在在地装有智谋。
昔日的白马少年已褪去青涩，英气十足。
和别人不同，赵云从一开始就非常敬重诸葛亮，而不是一直试探他的虚实。
关羽张飞总不相信他们大哥刘备的眼光，却把被刘备选上的自己看得很重。糙汉子的自信，诸葛亮无力反驳，有苦说不出。
人家桃园三结义，自己非硬挤进去瞎掺和，刘备说都听他的，他做主，可是他真能撇开那两位大兄弟下达所有的命令吗？
四人表面上聚在一起和和气气，其实起初关羽和张飞的不服都摆在脸上，只有刘备看不见。也可能看见了，装聋作哑。幸好诸葛亮用实力证明了自己，反败为胜赢了几场战役。
喝酒的时候随便哪一只粗肘子搭上他的肩膀，他都疼得龇牙。喝醉后他们还特喜欢抢他的扇子扇风，被他们呼啦一扇，扇子就只剩下孤零零一根柄了，不知道哪只鸡屁股又要裸奔了。真热的话，还不如剃胡子凉快呢，诸葛亮无奈地心想。
赵云来后，一切都不同了。
赵云看他的目光和那些人不一样，温热的视线聚焦在他身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让诸葛亮多想，想得一多就容易忘记观星。
夜空寂寞时，星星们都在唉声叹气。
诸葛亮把妙计放入锦囊交给赵云后，赵云化险为夷，啧啧称奇。
兵法作战不稀奇，就连赵云陪刘备去东吴相亲的事儿，也用锦囊里头的计策才得以脱困。原先孙尚香貌似连个正眼都不愿给刘备，眼看这门亲事就要告吹，赵云想起临行前军师给的锦囊。打开后帛帕上面写着，让赵云送一定亲信物给孙权，如果孙尚香看不上刘备就把信物退回即知其意。赵云按照诸葛亮的计谋，送了块龙虎纹镜过去，孙尚香不仅收了，还佩挂在腰间。赵云恍然大悟，怪不得人们常说女人总是口是心非。
于是，赵云有事没事都来找诸葛亮讨要锦囊。
“军师，今天有没有啊？”
“有什么？”诸葛亮明知故问。
“锦囊妙计。”赵云屡试不爽。
“锦囊妙计也是要靠人想出来的。”诸葛亮揉揉自己的额头。
赵云替他捶肩，笑道：“军师慢慢想，那我明天再来。”
“给！”诸葛亮叫住他，递给他一个精致的小锦囊，嘱咐道，“回到自己的房间再打开哦。”
“遵命！”赵云捧着锦囊，欢天喜地地跑回去。
回到房间打开一看，锦囊里装着几十颗红豆。
赵云呆呆想了半天都参透不出是什么意思，第二天便把锦囊带去询问诸葛亮。
“军师，此为何意？”
诸葛亮没想到送出去的锦囊会被退回来，一把抢过抱在怀里。
“你不要就还给我吧。”
赵云急了：“我没说不要啊，云愚钝，还望军师指点！”
诸葛亮低头羞道：“此为何物？”
“红豆。”
声音犹如细蚊：“红豆红豆，哄我逗我。”
“……”
赵云呆站片刻，心想妙妙妙不愧为军师，看来锦囊里千万不能装绿豆。
诸葛亮疏于观星，时间久了，寂寞的夜空找到了其他散落世间的星，而曾经总与他对语的星星不理睬他，自顾自一个劲地叹息。
他意识到大事不妙，白天案前操劳，晚上对天话痨。
可是，完全没能重新联系上。
赵云晚上路过，看到仰天喃喃自语的诸葛亮，心中无比震惊。
他无比后悔，不该每天都去向军师讨要锦囊，把军师逼成了什么样。
“军师……”赵云愧疚地开口。
诸葛亮没预料到会被赵云看到这一幕，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后，神秘兮兮地说：“这是我的秘密，别说出去哦。”
于是，赵云更愧疚了。
“您……”
“今天要是能应我一声，我就满意咯。”诸葛亮望天苦笑。
既然已经被撞破，那么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了。反正对象是赵云，诸葛亮很乐意开诚布公，甚至还有想让他更了解更接近自己的意图。
来自星星的军师，可以和星宿交流，听上去超级神超级酷。
可是迟迟盼不来星星的回应，诸葛亮有些焦急。
赵云决定开解他：“我来应你。”
几个月来没有得到星星回复的诸葛亮突然暴跳如雷：“你应我也没用啊！我要知道天下大局，我要推算将来战事！现在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推算不出！几天不见他们都不要我了！脾气怎么这么大！说不要就不要！我还活着呢舌头还没断呢！我就不信我天天烦不死他们！”
赵云默默陪在他的身边，他发狂他咒骂，最终虚脱无力清泪两行，赵云把他扶回营帐。
赵云发现自己太天真，看来军师的病就跟周瑜见鬼一样，治不了。
翌日，萎靡不振的诸葛亮像打了鸡血似的。
他想到刘备的儿子阿斗，料定他是北斗星下凡来助他一臂之力，半夜把他拉上屋顶一起与天上对接。
可是，残酷的现实把诸葛亮打击得千疮百孔，阿斗只会吃喝拉撒，完全派不上一丁点用场。
他突然怀念起南阳的田，怀念清风拂面鸟语花香，怀念他每天的午觉，怀念能与星星们对聊一晚的日子。
他怎么这么糊涂？明明是他自己先抛弃了他们啊！
看到别人庸庸碌碌地忙来忙去，他再也笑不出来，他的潇洒早已随风而去。
他像世人那般争功夺权，为胜利而站在万截枯骨上仍心中不知满足。
生前事终究转瞬一场空，他原来看得通透，现在却不明白。
星星们叹息不断，他，一颗堕入凡间的星啊，曾是那么闪耀，却终究还是褪去光芒，沦为了凡人。
岁月如梭，上了年纪的诸葛亮与赵云并肩而立。
多年尝试联络未果，最后作法延寿失败，诸葛亮才正视自己被抛弃的事实。
人之将死，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诸葛亮开口道：“你几乎未战败过，却注定看不到最后的胜利，怨不怨我？”
“何来此说？能够得到军师指导，实属大幸。”
真诚的目光从未变化。
他们的关系甚佳，这也可能直接导致赵云封赏不比别人多。一个军师加一个将军，可能性颇多，不得不防。
“这么多年来，一直让你看笑话咯。”指指天上，诸葛亮自嘲。
他如果对语成功，根本不用北伐，不用躲在西蜀，星星们会指引他一统天下。
然而，眼中只有天下的人还会成为星星们的聊天对象吗？
“我猜，你只是想家了。”赵云轻轻笑道。
他执着于过去，而浪费了多少个夜晚？
思乡家诸葛亮抓住赵云的手，放眼望向天边，那里星云密布，也许才是他们真正的家园。
完
后续还有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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