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烛幽幽

【黑花】对戏(11)

11「神明」


和齐添的交流奇异又顺畅。解雨臣心想,倘若齐添不是以这样的方式活着,那么他们一定会在某处邂逅,也能一同经历惊心动魄的冒险。

齐添讲述的秘密是一个距今许久黑眼镜的往事。

那时的黑眼镜和齐添作为齐家叱咤风云的人物,分则各自为王, 合则天下无双……

解雨臣扶额。

此处略。


黑眼镜为了研究咒术,而注意到了一个世世代代都为咒术师的家族。他以学术考察为名,接近了这个家族里的一个年轻女孩。女孩的防备心很重,不愿给他多透露咒术方面的信息,但跟他不痛不痒地聊了些家规。古老的咒术师家族的家规很繁复,条条框框甚至超过了中学生行为守则,总结出来无非要让家族所有的人隐世。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她这一脉按家规规定他们必须做到大隐,分散居住在城市中却又秉持独特的隐秘。

他们干了许多干扰时代洪流的事,掐灭浪尖的人物,他们做起来悄无声息,伪装成自然事件再好不过。但家族的存在还是被发现了,一支训练有素的暗杀队伍正在不停猎杀她和她的族人。


“我只能说到这里了。”

女孩匆匆离去,没走几步又折返道:“我劝你别写报道,即便你写了我们,也绝不会被刊登出来的。还有,不要再对我们好奇,毕竟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黑眼镜留意到女孩苍白的脸色,神经质的唇角,以及局促不安的手指。

他没考虑太多,只是觉得眼前的她需要治疗。虽然这与黑眼镜前来找她的目的背道而驰,但更令他感到有趣。

他迅速给了女孩一家心理诊所的名片,然后表示非常认同她善意的建议。


隔了两个月后,女孩迈着踌躇的脚步来到了诊所。


“你要讲的不会是他把妹的风流史吧?”

『哈哈哈……你渐渐失去耐心,还有点焦躁啊!』

解雨臣觉得自己只是开个玩笑,活跃下气氛。


从这个故事开头,他就听出了某种隐约的不对劲,只是尚且不敢往深处想。

他遏止住自己的推理及想象,只怕那些会引领他坠入深渊。

齐添明显不熟悉解家人的大脑回路,继续平静地讲下去。


那个女孩叫小夙。姓氏不便透露。天资卓越,是咒术家族里年轻一辈的佼佼者。

随着族人被暗杀,小夙虽年幼,但已参与守护族人对抗敌对的家族,任务越来越繁重,这直接加重了她的焦虑。挣扎了两个月后,感觉再也独自撑不下去的时候,刚再次杀戮后的她想起某位好心记者推荐的诊所,跌跌撞撞走了进去。


乔装打扮成心理医生的黑眼镜细心斟酌着她的话——

“我把家织成了网,严防死守的网,我并不需要捕食,却成了罪恶的蜘蛛。”

小夙要躲避杀手,保证族人的安全,只能走上反击的道路,双手淋满鲜血。


“整夜整夜失眠,我怎么觉得见过医生你,到底是在现实中还是梦境里?我没有朋友,只有家人,誓死守护家人,而家人们却让我成为蜘蛛……为什么我见过你?”

小夙指着他的指尖微微发颤。她的病情加重得超乎想象。


黑眼镜勾起嘴角:“确定诊疗方案,你需要睡一会。”


黑眼镜准备了很多关于咒术问题,那些问题最终指向同一个目标。

但是他并没有发问,他通过简单问答了解小夙被催眠后所处的那个空间。


漆黑。空无一人。


原本应当苦闷绝望的空间里,难以置信,小夙却获得了心理上的平静。

“没有人再来给我任务,没有人看着我,我也不用去提防任何人。”


小夙睡了半个小时左右,醒来后脸色转好许多。

那半个小时里,黑眼镜什么都没有再问,他忽然觉得连睡眠都是一种恩赐的人活得过于痛苦。


那个空间,什么都没有,唯有死亡的气息。


黑眼镜意识到,小夙并不排斥死亡,也许她早就在期待自己的终结。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期待。

这件可悲的事发生在一个花季少女的身上,不得不说,是生命最大的讽刺。况且小夙还曾特意嘱咐过他,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从短暂的休息中清醒过来,小夙恢复了冷静,淡淡地说:“抱歉,不管我是否真的见过你,我已经把你牢牢钉在我的网上了。”


不可存在任何侥幸心理,怀疑的对象一律抹杀。——咒术师家训之一。


钉在网上……黑眼镜当然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小夙愕然,不同于其他受到死亡威胁就癫狂失态的人,眼前的男人竟然毫无惧色。

他不无笑意地说:“的确,有人出钱买你的命。但是我现在不想做他那单生意了。”


小夙还未完全领会他的意图,琢磨着会不会这是他另类的求饶方式。

他继续说道:“我想挑战一下难度更高的事……比如,拯救你。”


那天,小夙踏入诊所时,晴空万里,但被催眠醒来后,大雨滂沱。


她在眼前的男人身上施了术,再用一句熟悉不过的杀咒,就可以了结他的性命。

她每天都在不断重复的杀咒。


可是,她动摇了,一瞬间她疑惑自己是否已从催眠中真正醒来,因为从来没人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语。


这个世上如果神明真的存在,神还没有舍得抛弃她,那么她的神一定会说出和他同样的话。


小夙愣愣地注视眼前的人,医生打扮的他干净整洁,周身却有种不加掩饰的邪性。但是刚走入这间心理咨询诊室时,小夙不曾对他抱有疑虑,也就是说,他的本性是从挑明放弃杀她的念头开始主动表露的。

小夙始终无法看清他藏于茶色镜片后的眼神。


该如何回应?

接受神的恩赐,乞求神的怜悯,还是,拒绝敌人的施舍?

小夙木然地思考着。


桌前医生修长的手指稳稳地点燃一支烟。

“总之,药方是……先学会微笑。”

她的敌人神经大条地自顾自做出示范。


雨声大到不可思议,她笑不出来,也许她这样的人只配活在焦虑和痛苦中。

“太难了……我想……忘记所有害人的咒术……但也不愿族人丧命……”

是不是过于贪心了?

她的声音很轻,只说给自己听的嗫嚅吞没于雨声中。


“有所求才是人性的本心,不妨更贪心一些。”

她的神明收敛起痞痞的笑,冲她郑重地点头。

小夙抬头,大雨戛然而止,窗外的阳光直射进来,刺得她一阵晕眩,重重黑暗散去,只剩温暖和惬意。



她在诊疗室里睡了很久,直到被锁门的工作人员叫醒。

“神……我的医生呢?”

对方告诉她,这家心理诊所的医生早已下班。


第二天,小夙又来诊所,但这里的医师却是位女性。诊所内没有人见过她描述的医生。


她的神明消失了。


随着神明的消失,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追踪她和她的族人的那支暗杀队伍也消失了。

十六岁的小夙终于从杀戮中解脱,过起了普通高中生的生活。她尽情享受青春的一切,梦过爱过,清醒着糊涂着。


十八岁生日的她仔细端详毕业照上的自己,笑得灿烂如那日绚丽的阳光。

然而,这一天小夙正式接受族中的成人仪式。


以她的天赋,她需要和两年来熟悉的生活作别,从此正式担负起家族守护者的大任,继承和研究代代相传的咒术。

也许,两年多的普通学生生活是神送给她的礼物吧。

小夙又过回了之前麻木的日子,但不同的是,她心里已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有一次在执行抹杀任务时,落荒而逃的目标大叫着一个她不曾听过的名字。

他是谁?

直觉告诉她,她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说!说出来,饶你不死。”

“三年前我们被他追杀,刚才、刚才一进门躺了这么多人,我还以为、以为他又来了……”

“那人长什么样子?”

“人很高,戴着墨镜,具体长相没看清!”


是了,她知道了属于她的神明真实存在,心中奇妙的感觉渐渐迸发,欣喜兴奋之情使她再次确定自己不再是一具杀戮机器。


虽然得到的描述很模糊,但小夙笃定,只要不是自己臆想中的人物,她就能够把他找出来。

她的神明解救了她一时,却并未必能护她一世。


随着调查的深入,她知道了更多关于他的事。

黑瞎子在冒充记者接触小夙之前,曾刨了好几处小夙族人的坟。


齐添说到这里,解雨臣不由撇嘴轻笑了下。

齐添便顿了顿。

“无利不往,很符合他的个性。”

『我以为你会问他在找什么?看起来你并不好奇他的目的,还是说,你一早就知道?』

解雨臣换了个姿势,耸耸肩道:“我在等你继续往下说。”

齐添却道,故事快落幕了。

解雨臣挑眉:“我还以为才刚开始。”


 当小夙发现被自己视为神明的黑眼镜竟然是一位道上的土夫子,别人很难推测她当时的心理状况。

她虽然年轻,但天赋极高,一跃成为能接触到家族核心秘术的佼佼者。研究了那些残卷,甚至用自己的方式补全了其中的一部分。族中长老对她相当满意,自然放心把更多的秘术交予她。

小夙掌握了最高端的咒术,完成了对命运的反抗。


听到这里,解雨臣不解:“什么意思?”

『如果活着只能身不由己,那么她至少可以设计自己的死。』


解雨臣的脑袋里嗡嗡作响,一切猜想都在此刻化作电闪雷鸣。


小夙挑选了一处风水极煞之地作为自己的墓地,布下厉咒,从此真正摆脱了咒术师家族杀戮一生的命运。连她的族人都不敢靠近,她终于以这种方式永远地自由了。

也许,死才是小夙这段生命历程中最心满意足的一部分,而并非生的对立面。


解雨臣惊道:“思南洞棺!”

传说中那个被男人背叛的女咒术师的墓!

涉及的主角竟然就是黑眼镜和齐添故事中的小夙!


“这么说起来一切都不是巧合,当年他根本不是随便跟着霍家下斗的,他是去……赎罪?”

解雨臣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细微颤抖,他早已猜到一部分,但并不是全部。

『你很了解他,的确,他得知小夙那样做以后,嘴上不说但心里很后悔。』


他冒充神明,大言不惭谈着拯救,可忙活了一阵子后转头去干其他赚钱的事了。

解雨臣明白了,思南洞棺是黑眼镜种下的劫,所以他才心甘情愿地站在阵眼。

一般人去墓里考古、捞冥器,而他以这种方式……访友。

没有那么多添油加醋的爱恨情仇,面对亡故的老朋友,他只是一个人主动承接了厉咒,去偿还他欠下的债。


『但是,事情并不是那样的。小夙的确布下厉咒,对别人来说,生不如死,而对象是那老东西,情况又不同了。』

“怎么说?”

『咒术虽然应验,但同时他的眼睛没有再恶化了。小夙一定是查到特殊的咒术能够帮到那老东西,才那样做的。所以,思南洞棺不是陷阱,而是馈赠。』

只会咒术的她心中毫无怨怼,也想成为别人的神明。哪怕献上宝贵的生命,哪怕只有一次机会。


“而诅咒的其他结果,正好用我师父的玉牌抵挡了几年……”解雨臣喃喃道。

『他的眼睛原本改造成功后,根本不用戴墨镜,白天和晚上都一样好用。这是个缓慢逐步加重的过程,从无法直视阳光开始,他成了你们口中的‘齐瞎子’。正是如此,他即使背负重压、无法亲近别人和看不到所爱之人的样貌,他都不会有事。而如果哪天真的瞎了,那么他必死无疑。』

原来这个咒术对黑眼镜来说有利有弊,而且利大于弊。

这么多年来黑眼镜从没诉说其中的缘由,解雨臣难免有点失落。况且在黑眼镜冗长的一生中,这样的故事说不定还有很多。

皆是过往,皆是篇章。


解雨臣缓过神来:“秘密听完了,那么,该谈谈你的心愿了。”

『起初我怀疑你们接近他的动机不纯,误以为你还有他收的那几个破徒弟都在千方百计利用他,没想到这回你竟然追到这里来了,还导了这么大一出苦肉计,我真真佩服啊!』

“少说废话!他不利用我们,不把我们耍得团团转,就已经很好了,你这个隐身保镖保护过度了吧。说吧,故意把我的兴趣吊起来的真正目的。”


『解老板啊,这个忙你一定要帮。』

“哦?”

『我的意识比天高比海阔,可以去往天南地北,哈哈哈哈……』

笑声逐渐变调。


『这么多年以来我活着和死了早已没有任何区别。你还不明白吗?他才是被关住的那个!』



齐添表示他很放心,黑眼镜没有活成被诅咒的怪物,已是幸事。据他的观察,近些年黑眼镜因为有朋友们的陪伴,有在乎的人相互守护,而越来越回归人性。这对于长生的人来说十分不易,因为明知道转瞬即逝又怎会投入真情。

解雨臣若有所思地听着齐添滔滔不绝。


『玩世不恭只是他的保护色,他怕再扰乱别人的人生。或许小夙没遇见过他,没有体验过那两年普通人的生活,就不会那样死去。』

“那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自我怜悯。”


『对!更确定啦,我要等的就是你呀!不用过多在乎他的想法,最好同他对着干!旗鼓相当,势均力敌,两两抗衡,精彩精彩!啊呀,搞得我简直舍不得去死了……』

“真的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嗯!早就活够本啦!以后你们俩走你们的路,无论什么样的路都好,关键要两个人一起。』


解雨臣很清楚,自己也终将成为黑眼镜的一段过往篇章而已,再美好的回忆也逃不过褪色的宿命。

“这恐怕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他自己不愿承认罢了,所谓的羁绊是逃不开的。』

解雨臣叹道:“可我手上已经没有他想要的东西了,又能留他多久?他只是看在我师父的面子上……”


『不要搞错了,他渴求的向来只是你!你师父的玉牌能挡几年灾,他会不清楚?他只是借个幌子来看你、来陪你啊!』

解雨臣怔忡。


『作为最了解他的人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你被那老东西狠狠盯上了!从还是个娃娃起!之后其实他每年都去看过你,只是乔装成了各个你身边不起眼的人!』

是谁?是私塾表扬过自己的老师,还是九门会议室里给自己倒茶的杂役,还是查盘口道上不经意擦肩而过的路人?解雨臣以为的空白,霎时都被填得满满当当。原来自己从一开始就不甘心只做他的过往篇章!



『所以,解雨臣,不要犹豫。』

恰恰这句话令解雨臣焦虑加倍。


他感觉正站在临界点的不远处,凝视着两个世界的自己,一边仍旧正常,而另一边已陷入癫狂。

解家出了不少疯子。

解家表面正常的人体内流着同样疯狂的血,临界点随时到来。


但是,他绝对不能疯。不光因为身上的担子,更为了未完的探索。

费尽周折解雨臣终于好像快要懂他了,必须再接再厉。


解雨臣最清楚这种高压状态是解家人的死穴,所以在肾上腺素飙升的同时,他已开始控制自己的呼吸,以此保持冷静的头脑。


他早已颠来复去想明白了这么做的后果,但他又在齐添的病床前站了半晌。

一贯镇定的手指微微颤抖,他终于做出了决定。


『我活得已经够长了,很高兴……临死前还结交了……你这么个朋友……』

齐添的意识缓缓薄弱,脑电波逐渐趋向轻微。


解雨臣想起那首浓浓苦涩的民族曲调,不会词,便轻轻地哼着。

超越了感触的悲伤,只是悲伤本身,不是任何人的感知。

最后,他隐隐听见了齐添微弱的声音一起唱着这首歌。



解雨臣默默看着显示屏上渐渐趋向平缓的曲线。

齐添,你的心跳想必也很动听,比任何乐谱上音符的都美妙。


谢谢你,陪了他这么久。接下去,换我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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